在江上行了约莫一个时辰，小船总算是靠了岸。
靠岸这方是一座城的城门口，另一面，则还是高山。
这会儿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城上灯盏明亮，将整个城门前照亮。
然而，城门已然紧闭，都已是宵禁的时辰。
魏枕看了看紧闭的城门，说道：“你准备翻墙？”
“我准备敲门。”
“别人会给你开？”
魏枕可知道，这下界的守城禁卫，根本不是好说话之人。
“有求于我，自然得敬我。”
“什么意思？”
“跟好了。”
“什么？”
沈倦云不再答话，只是提步朝前走。
走到离城门还剩十步左右的距离时，便停下，蹲下.身找了块儿稍大的石头朝门上砸。
“咚——”
魏枕没看明白，问也得不到回应，便站在沈倦云身侧看着。
门上响声落下，那两扇大门随即便打了开。
一股雾气自门内冲出，却似撞在了什么东西上，又缩了回去。
“这是……？”
魏枕有些吃惊。
“城内无生人。”
魏枕一时没反应过来沈倦云的话，脱口问道：“没人？那谁求你？”
“进去便知。”
说罢，沈倦云便再一次举步前行。
走着，沈倦云忽然伸出手将魏枕的手牵住。
“我没叫你松便不要松手。”
“哦。”
魏枕稍稍落后一些，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心中有丝奇异的感觉升起。
掌心中的那只手，比他的稍大一些，白皙而纤长。魏枕忍不住捏了捏，嗯，还挺软，像女子的手一样。
沈倦云忍无可忍地狠狠捏住他的手，后头瞪他，“你不想要手，城中有的是鬼想要。”
魏枕一听，赶紧将另一个手也伸出来死死握住沈倦云。
“什么鬼？你讲讲清楚！”
沈倦云带着魏枕迈进城门，魏枕才发现，城门之后根本没人。而在他们进去之后，城门却自己关上了。
“啊啊啊啊！！！师尊！！有鬼啊！！有鬼！！！”
魏枕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吓得疯狂尖叫，还捂着眼睛死命往沈倦云怀里钻。
沈倦云伸出手臂拍拍他的背，“出来前就警告过你了。”
“那你也没说有鬼啊！！”魏枕将脸埋在沈倦云胸前，那只被沈倦云牵着的手早就松开了，此时正紧紧将沈倦云的腰环着。
魏枕怕鬼。
极怕！
但这一点，只有沈倦云知道。
魏枕自小娇生惯养，去哪儿都跟着一群人，不管遇上什么麻烦，都不会麻烦到他的面前，且上修界又灵气充沛、仙气缭绕，鬼怪闯不进去。
他前十七年，是没有见过鬼的。
只是后来拜了沈倦云为师，他身边的下人与护卫都被沈倦云赶回了主殿，自那以后，魏枕跟着沈倦云，见的东西便逐渐多了。
其中，包括鬼怪。
上修界的人修炼多是为了成仙，却也自有一份降妖除魔的使命。
沈倦云也爱将这些事情往身上揽，一听见哪里有妖鬼出没，便马上往前凑。
他自己去还不算，还非得将魏枕也带上。
当时他说得挺好听，将这些都当成是魏枕的实战试炼。
魏枕也信了他的邪，跟着去了。
结果遇见的全是丑得各有千秋的鬼。
可怜当时魏枕也就十八、九，修为不够，胆子又小，好几次被吓破了胆，连路都走不动。
也就是那些破事儿，让魏枕对“鬼”这种生灵产生了极大的阴影。即便又活了几十年，再隔一世，他也还是怕得不得了。
沈倦云又轻轻拍拍他的背，说道：“别怕，不是恶鬼。”
怕鬼就是怕鬼，还在意是好鬼还是恶鬼吗？
魏枕根本不听，沈倦云越说，他便将人抱得越紧，就像前世第一次见鬼时一样。
沈倦云很是无奈。
只得动手想将魏枕推开。
可这人就跟牛皮糖似的，像黏在他身上一样，扒都扒不开。
“魏九夏，松开。”
“我怕……”魏枕仰起脸。他那张尚还显得稚嫩的脸此时颜色煞白，就连嘴唇都是苍白之色，语气委屈巴巴，完全没了平素那股子嚣张的气势。
沈倦云一时心软，便也软了语气，柔声道：“我会护着你，别怕。”
沈倦云试着将魏枕从自己身前拉开了些，转而将他的手牵好，才继续道：“牵紧我，一会儿不要乱看。”
魏枕没说话，只是将沈倦云的手拉住。
沈倦云在前护着魏枕，魏枕躲在他的身后，像极了前世两人还未决裂时的模样。
这是本能，也是习惯。
而本能与习惯，永远不会口是心非。
两人嘴上都说着要远离对方，可总是习惯性靠近，本能地站回保护与被保护的位置。
这一时，他们之间，仿佛什么都没有变。
可又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心底开始滋生。
越往里走，城中的雾气就越大，直至伸手不见五指。
魏枕心中恐惧因此无限扩大，牵着沈倦云的手便不自觉使劲，生怕自己稍稍一松，便不见沈倦云的踪影。
沈倦云轻轻甩了一下手，甩不开，便就放弃，只说道：“你再使点劲我的手就该废了，尊师重道懂不懂，撒手！”
“不撒！”
“那你轻点儿。”
魏枕勉强松了一点点，“行了不？”
沈倦云没答话，却也没闹意见，牵着他加快了步子。
未走出多远，迎面忽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与怒吼声。
“喝——”
“哈——”
怒吼声后，一道浑厚的声音单独说着话。
“我等都是我大晋将士，吃大晋的粮，穿大晋的衣，而今敌国猖獗欲图占领我大晋国土，我等自该镇守大晋山河，将野心勃勃的外族驱逐。将士们，你们说对吗！”
“对！！”
“天亮之后，尔等便随吾杀出城门，将那群蛮子杀个片甲不留！”
“杀他个片甲不留！！！”
声音落下，雾也散尽。
数千身着盔甲的将士提着银枪整齐地朝他们这方行来。
魏枕看着，有些奇怪。
魏枕听着这声音，怕得双腿直打哆嗦。
“师尊，不是说城中无生人么？那这些是什么？”
“死人。”
“这么多？！！”魏枕满脸的不敢置信。
“当年晋国覆灭，边疆城关三千将士无一生还。”
魏枕双腿开始打颤，不敢置信地问道：“那这些都是鬼了？”
“嗯。”
魏枕的双腿顿时软了，整个人就这么直登登倒了下去。
幸好沈倦云身手敏捷，及时将他拉住。
“好没出息。”沈倦云一手揽着他的侧腰将他架着，双目却直勾勾望着朝这边而来的三千将士魂。
与三千魂灵人魂交错时，画面忽然一转。
黑夜骤然变作白天。
天色阴沉，厚云压顶。
城中四处起火，多数房子都已变成焦炭塌陷，惨叫声不绝于耳，怨气跟着黑色的烟雾冲天而淹没整座城。
沈倦云淡淡开口：“当年，关口将士已经死去大半，剩下三千将士也掺了一半伤患，他们一心护国，却在夜里被对手偷袭，这座边关城，也被敌国小人烧毁成灰。”
魏枕说：“可刚刚看还好好的。”
“那是幻象。”
沈倦云一挥手，眼前的场景就变回了原本的模样。
“晋国是千年前的国，那座城被烧得只剩下城墙与城门，后有人想卸下城门推了城墙重新修建新城，却被城中三千怨灵驱逐，自那以后，怨灵便夜夜出现，将这座城以幻术化成大火之前的模样，不断重复还原着大火之前最后的事件场景。”
魏枕听完，得出结论，“执念。”
“嗯。”
“自古成王败寇，这群将士的心不韧。”
沈倦云道：“是敌人太无耻。”
“可青史只记成败，不记过程。赢了，才是正义。”
“嗯。”沈倦云并不反驳。
魏枕问道：“你为何而来？”
“超度他们。”
“你又说是别人有求于你。”
“被怨念左右很痛苦，他们不愿意再留在这座死城。”
魏枕说：“超度是和尚的事情，你是仙尊。”
“我是仙尊，有职责守护人间安宁。”
“你不是神仙！”
“我欲成仙。”
魏枕闭了嘴。
沈倦云亦不语。
等到三千将士的魂灵走尽，一名身着银甲，手拿重剑的男子走来。
男子很年轻，看模样不过二十五六，但眉目之间煞气冲天，一看便是浴血而生的杀神。
沈倦云朝他轻轻点了下头，道：“时间到了，将军。”
那男子颔首低眉，沉声道：“沈仙长，有劳了。”
说完，男子再抬眼四处望了望，一双眼中仍是含着浓浓不舍，却在最后一瞬变作决绝。
他与三千将士在这座城中真的待得够久了，大晋早已覆灭，朝代更替，国号换了一个又一个，这座城，也早已不是当年大晋的边关城了。
“仙长，请吧。”
沈倦云点头，右手掌心摊开，一把玉笛便横在他的手心。
沈倦云将笛子握在手中，不与男子多说，只抱着魏枕便飞身跃上城墙至高处。
此时明月当空，星辰似海，月光洒落大地，指引迷途之魂。
站好之后，沈倦云说了一声“自己站好”，便将玉笛横在唇边吹奏。
渡魂曲。
本是十分佛性的曲子，却被沈倦云吹得无比凌厉。
笛声刚响，城中三千将士魂便齐齐哀嚎，那声音痛苦得令人不忍听下去。
也是沈倦云这曲子吹奏得太过凌厉的原因。
城中三千将士，积怨千年，怨念较之一般的鬼魂都重，若是太温柔，根本无法全部超度。
且像这么大的超度范围，这上下两界，除了沈倦云，恐怕还真找不出第二个能盘下这桩事的人。
一首渡魂曲，沈倦云吹了一夜。
破晓将至时，总算完成。
城中再无怨魂，幻境亦在此时破碎。
魏枕这时才看清这座城真正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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