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哦，”诺丽用扇子掩住下半张脸，“我得收回我的用词，显然，阿尔德曼家的小少爷是天生的玫瑰之主。”
“别这样。你知道人不能选择自己的魔法天赋。”拉拉说。
她想，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以诺看上去已经掌握了某些复杂难解的拉瑞语[1]魔咒，他做得很好。
至于魔咒的效能，所有人都知道，为防泄密，提罗们总是过分谨慎，不可能让你尝试过多咒语。如果将尝试范围扩大，也许这并不是他唯一能激发的魔咒……
“天赋，真是奇妙对不对？”诺丽轻声说，“根据米迦勒·弗里德曼本人的解释，即使是同一段咒语，被不同人使用的效果也各不相同……真是禀赋天成的绝好说明。”
她眼睛弯了弯，“我们的总督大人可以接受自己有个不再拿枪的儿子，但他一定指望以诺再现四十年前大魔法师的荣耀——用烈火、暴雨、或者随便是什么鬼东西摧毁整个城市，而不是在战场上用玫瑰淹死敌人。另外，我得说我真失望极了，那个家伙竟然不在以诺身边。”
拉拉沉默着望向小厅。在那儿，以诺正在妹妹的要求下为未婚妻展示自己所学的魔法。
*
艾琳·阿尔马斯小姐的珍珠耳环被青年放在掌心。
他攥紧手指，片刻后张开。
耳环在他的视线下漂浮了半指之距，微微发亮，逐渐转化成透明的丝线，拆散，又立刻被重新编织，逐步勾勒出花形，浸染上瑰红色，成为一朵盛开的玫瑰。
但它比寻常玫瑰要美丽。形状颜色无可挑剔，幽幽冷香四溢，闪光的透明茎干缠在青年修长的指尖，比他的三枚铂金戒指更加璀璨。
青年对两位女孩微笑。他睫毛纤长，笑的时候轻轻眨眼，烟灰色的眸光就瞬一下，又瞬一下。
“就这么一朵？艾琳的耳环可以买一座玫瑰山。”香娜两只手按着另一个女孩的肩膀，嘴里叼着一只蓝色糖果棒，“这就是全部吗？还可以把它变回去吗？”
以诺垂眼看着妹妹微笑，“目前而言，是的。我想我刚才提醒过你可以用几枚银币的，香娜。即使我现在停止使用魔咒，交换物也已失去价值了。”
他收拢手指，玫瑰就如玻璃般随之片片碎裂。发光碎片在空气里如河流般蜿蜒片刻，须臾流散。
香娜撇撇嘴，看上去还想说什么，但她眼神一闪，又把话咽回去了。
“如果艾琳小姐允许，您可以重新挑选一对您喜欢的耳环，我很愿意为您付账。”
艾琳是一位极端虔诚守礼的小姐。即使阿尔德曼家的所有人都默认她将来会与以诺缔结婚姻，她也只会在有香娜或以诺母亲在场的情况下与以诺见面。以诺看着她没被面纱遮挡的、平静的绿色眼睛，猜测这些都是她母亲莱安娜的教导。
在艾琳未及点头之前，香娜笑了：“那你可以顺便替艾琳付戒指的账单，毕竟你自己要用。艾琳家肯定是找了亚摩斯神殿[2]的工匠——普通珠宝店里可没有伊卡维诺。”
伊卡维诺蓝宝石是蓝宝石里最为名贵的一种，它们通常会被镶嵌在男式订婚婚戒上，由少女递予心仪的男子。这一传统始于三十年前。因艾琳的母亲莱安娜·阿尔马斯——那时她还叫莱安娜·芬克尔斯坦——赠予米迦勒·弗里德曼而广为人知。
可莱安娜与米迦勒的恋情严重影响了米迦勒的修习，在某种程度上导致了后续的事件，米迦勒在后面也承认了这点。新历千年伊始（1000年），莱安娜从提泊利亚学院退学。自此之后，提泊利亚学院分裂成现在的神学院与布里斯托尔女学院；神学院从此不再允许任何女性进出。
米迦勒后来终身佩戴一只伊卡维诺蓝宝石戒指，从不避讳这是旧爱所赠。但莱安娜不曾对这痴情之举作过任何公开回应。她在退学之后就离群索居，极少于公开场合露面。人们猜测她或许曾与米迦勒非法同居过，甚至为他怀过孩子，但没人能拿出实证来。
以诺知道妹妹为什么这样说。父母对他与艾琳的婚事乐见其成，所以她大概率、很快就要与自己订婚。自他十二岁认识艾琳起，她始终是个模糊的剪影。没有面容，没有声音。
别害怕，老弟。劳尔摆弄着新到手的猎枪，这样告诉以诺：“我在娶老婆之前总共见过她三回。两次在神庙做礼拜，一次在订婚宴上。知道她第一次和我说话是谈什么？她问我，我们将来要生几个孩子？我回答说得生五个。她说想要八个。这就成了。”
“……滚上床以后，时日一长，你总会对她有点感情的。如果运气不好，在有几个孩子后，女神知道为什么——你也许还会无可救药地爱上她呢！”
他没能继续想下去，艾琳的眼睛聚焦于他背后，而香娜迅速收回了搭在她肩膀的手。
一个红发绿眼的青年端着一杯颜色鲜艳到可疑的鸡尾酒靠过来，揽着他的肩膀叫道：“……该去郊外的别墅玩儿几天，你，我，还有姑娘们！”
他朝香娜和艾琳灿烂一笑，“像小时候那样，你们可以去山顶的观景台写生，到旧城的海滨餐厅用餐！而我们，”他晃了以诺肩膀两下，“我们有多久没看过一本书了？”
他想起什么，又歪着头对小姐们说，“啊，当然，这是指非拉瑞语写的书。自由中庭里可没有这些。用拉瑞语写魔咒解析不但是个坏主意，还很危险！有一回，我在神识课上可能念了什么呕吐魔咒，当场半晕不晕地吐了出来——”
“最后被拖出教室！”他大笑一声，“塞斯把我胳膊都快扯脱臼了！”
约瑟在贵族里属于相对稀少的异类——当然怪异程度远不及朱尼厄斯家的姐弟——他对塞斯和以诺的相处模式习惯得飞快，在神学院里与他们形影不离。
塞斯从约瑟身后慢慢走来，对这句埋怨恍若未闻，脸上仍旧冷淡。他的视线准确地掠过其他人，在以诺处停驻。外面在下雨；他的卷发有点儿被打湿了，垂在额前，微微皱眉。
以诺笑着说：“约瑟，我怀疑有没有那种魔咒的存在，也许你只是不喜欢教室里浓烈的香薰味道。另外，虽然我很想念你在香椿山的阅读室，但这几天还需要准备庆典的事情呢。”
一个轻柔的女声在约瑟的抗议声里插进来，“如果您愿意的话，也许您和小姐们可以到别墅享受假日，准备玫瑰庆典的一切需要都将由专人处理。”
以诺有点惊讶，拉拉疼爱自己与香娜就如同她是他们的姐姐，可除非必要，她很少表达自己的看法。
她才在妹妹身边站定，用别针帮她整理好面纱；而妹妹现在不知为了什么眼神躲闪，一语不发，站成了拉拉身后羞涩的影子。
拉拉用一贯温柔的眼神注视着他，双手交叉握在身前，“毕竟，这将是阿尔马斯小姐和您在婚前的最后一次出游，您，或者阿尔马斯小姐，都该趁机转换心情。”
“你不去？”塞斯忽然问。他一直站在落地窗边，暗影之下的侧脸轮廓显得尤为锋利。斑驳的树影在他身后随风跌宕。
拉拉流露出惊讶神色，下意识地朝塞斯看了一眼。但她只停顿了一秒，就轻声回答：“不，事实上，我已经和赫维兹先生确认过，别墅足以保证客人们的安全，所以我会留在庭院处理其他事务。”
约瑟用力点头，一张可爱的娃娃脸上写满期待，“我的管家是个高手，还没人能在他的监管下弄出乱子呢！”
塞斯冷淡地转过脸去，不再说话。以诺注视拉拉片刻，轻声说：“那么，就这么办好了。谢谢你，拉拉。”
拉拉摇头，垂下眼睛，毫无血色的唇边擦过一个转瞬即逝的、低微又清朗的笑。
约瑟欢呼一声，然后忽然想到了什么，眼前一亮，拉住以诺的手，脸朝他靠过来小声说：“你还没有和艾琳跳过舞？”
“艾琳没有男奴，”以诺轻声回答他，“而我不能与她的侍女跳舞。”
按照传统礼仪，他只能与艾琳跳交叉舞，即以一方的同性仆人代替主人到舞池去跳舞。可由于莱安娜的缘故，阿尔马斯家不曾有过一个男奴。
“你是不能，因为你应该直接带她跳舞！你们都要订婚了，可艾琳还是不肯和你说话，这可不是婚姻幸福的好兆头，”他的脸越贴越近，几乎靠着以诺的脑袋，眼睛瞪大到好笑的程度，“老兄，你俩真看得我心都碎了！”
“去摸摸这姑娘的手或者脸，甚至拉拉她的头发都行，这会令你们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也许她一高兴，就把那老掉牙的缄默守则抛到脑后啦！”
约瑟猛地回头对艾琳说，“艾琳，您喜欢跳舞吗？您的眼神告诉我您一定喜欢！但您没带男仆？哦！那真是太好了！不能更棒！因为以诺刚好——”
塞斯从他身旁走向以诺，约瑟因此停下话头。
塞斯的眉骨很高，以诺想，这使得他的双眼常被阴影遮蔽。然而，若光线足够好的话，你会发现他眼睛的颜色是少见的钴蓝；当那双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你的时候，在冷冽钴蓝色中闪烁的火彩令人心惊肉跳——
塞斯在离他只有一步的地方站定，将总是随随便便地插在口袋里的手伸过来，掌心向上。
以诺后退半步。
“不愿意吗？”他双眼一眨不眨地向着以诺，声音平静。
*
“你不该这样。”以诺垂下眼低声说。
他一手揽着塞斯的肩背，随音乐在舞池里跳了一段基本舞步。他身上柔软如水的丝绸外袍在那些旋转与溯回里，被反复展开，又不断落下，如同一朵开合得极其缓慢的白色百合。
塞斯的交谊舞水平出人所料。以诺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他跳的是女步，步伐流畅，毫无滞涩。
以诺想，他们靠得太近了，近到他能闻到对方身上微弱的雪松香气。
“我做得不对？”他听见塞斯毫无起伏地说，“或许。”
以诺抬起眼，塞斯朝他弯了弯嘴角。
在以诺反应过来之前，下一秒，追并步结束之时，他们的角色陡然对调了。
以诺猝不及防，本来放在塞斯背部的手下意识地抬起，勉强揪住他肩膀的布料，而塞斯的手已经揽到他腰上，膝盖贴近他的大腿。
在清泠流动的音乐里，他被托住背，一点一点地，慢慢向后下腰，直至仰倒在对方怀中；如同躺倒在一阵冷冽的风里。
他的心脏跳得既重且快，对即将发生的事若有所感。在深深吸气时，鼻腔里倒灌进霜雪，又流入身体的其他部位。他在轻微失重感与倒错里失神，与对方贴合的胸腔为此战栗不已。香气微弱，却比雪更清冷。闻着它，你闭眼也有满目松枝坠雪，青翠难折。
以诺睁眼，递次看见人群，看见壁灯，看见金色的、虚化的穹顶。
——看见了，他的头发，他的额头与他的眼睛。
宝石镜面似的眼睛向以诺低下来，冷艳火彩在其中隐耀交错。
以诺瞳孔紧缩，垂下眼睫，脊骨震颤，如火烧身。
坏绕着他的衣香鬓影与嘈杂人声全都消散了。他觉得自己又像是停在那一天；他从高热中醒来，又于极度痛苦与晕眩里，对上一双蓝得要命的眼睛。
[1]拉瑞语（Larre）是旧时圣城贵族声称可以与埃泽尔女神进行沟通的语言，已接近失传。三十年前，当时塞姆勒神学院的一个提罗米迦勒·弗里德曼依靠记事碑与零散的发音记录册不完全破译了拉瑞语，并在保存着拉瑞语古籍的图书馆中，发现这些经文与祷词书里都混杂地记录了各类魔法咒语。米迦勒·弗里德曼本人是迄今为止魔法天赋最高的魔法师；在荣耀战争里，他几乎将整个维斯诺伍德化为焦土。后来，他留在神学院专注于整理、阐释与修订魔咒书，直至四十六岁因病去世。在以诺入学时，他已去世六年。神学院目前所用之教材书籍，大半系基于米迦勒的手稿改编而成。
[2]亚摩斯(Amos):在新塞姆勒，亚摩斯是幸运、战争与智慧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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