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给大庆留两个包子。”
邝老太太这话一出，屋子里骤然一静。邝如英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叶萍和邝如虹吃饭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邝老太太叹口气，“他是不是个东西，你们不愿意给他吃就别留了。”
她把碗搁下了，“把我这小半碗给他得了。”
叶萍使个眼色，邝如虹赶忙夹了两个包子到碗里头，“留，留着呢。您吃您的。”
邝如英一句“吃饱了”，猫儿一样灵活地窜进了里屋。
里屋的桌子上还放着邝大庆的骨灰。她找了半天，干脆把收音机的盖布扯下来，盖在了骨灰盒上，又把骨灰盒挡在两个暖壶后头。
邝大庆的死讯老太太是知道的。
早在邝大庆和马大山媳妇胡搞的时候，老太太就千里迢迢从乡下来过一趟，把邝大庆一顿痛打。
但那邝大庆就天生是个混球儿性格，哪怕是老娘从声色俱厉到声泪俱下，他就是油盐不进，甚至差点跟老太太动手。
邝老太太气得当下就放了狠话，要跟他断绝关系。
从此后只认叶萍做闺女，只认大虹和二丫两个孙女，就权当没有邝大庆这个儿子。
邝老太太本来就有些糊涂，那一回被邝大庆气得气血上头，这就病得更厉害了。
邝大庆的死讯她是知道的。
因为已经和这混账玩意断绝了关系，叶萍让邝小凤回乡下接老太太的时候，老太太连滴眼泪都没掉就咬着牙回绝了，只说邝大庆这样的人迟早也是死在外头，不给自家人添麻烦找事已经算不错了。他的后事就是能简单就简单，能少花点钱就少花点钱，一切全凭叶萍做主，老太太不管。
今天邝老太太来市里，跟谁也没打招呼，自个儿来的。
说是家里头晒的干豆角吃不完，给她两个孙女拿来点。
哪成想下了火车刚出站，就看见她儿媳妇和两个孙女正被个满嘴喷粪的死老婆子欺负，一向泼辣的邝老太太想都没想就撸袖子上了。
等蒸腾一天到了家，叶萍一打开老太太宝贝万分的蛇皮袋，这才发现里面的干豆角好些都是没晒好的，有的都长白毛了。
这说话说着说着，竟是连邝大庆已经死了的事都忘了。
邝如英观察下来，感觉老太太大约不只是健忘的问题。八成是有些老年痴呆了。只是身体健朗，又在生病的初期，所以清醒的时间多些。
“二丫，二丫呢？”邝老太太在外间叫她。
邝如英赶紧跑出去。
只见老太太动作鬼祟从蛇皮袋的角落里掏出两块狗屎糖来。
叶萍和邝如虹早看见了，也装作没注意到，在一旁收拾豆角。
就听老太太悄摸摸地对二丫说：“奶从供销社买的，你妈你姐都没有，专门给你。你爱吃。”
邝如英笑起来，她甜甜地说：“谢谢奶奶。”
她吃了一块，把另一块仔细地包好，放进叶萍专门给她缝的小钱袋里。
狗屎糖真的很甜。
这种糖份带来的幸福感让她仿佛在一瞬间感觉到了原主心底的快乐。
小孩子哪有不爱吃糖的呢。
她小的时候也很喜欢吃糖的。酥糖，奶糖，水果硬糖，巧克力糖。还有各种造型，各种产地的糖果。
但大多数时候这些糖在发到她手里的时候，还会附赠一句：“多给你弟弟几块，他还小呢，让着他点。”
那个时候她不懂事，过年的时候弟弟要她手里的金币巧克力，她不给，于是挨了打。
——一共五块，她明明已经给了他三块啊！
剩下的两块，不应该完全地属于她吗？！
她觉得贪吃的弟弟好讨厌。
然后爸爸给了她一巴掌，教训她，“女孩子家家这么贪吃还行？！”
妈妈抱着嚎啕大哭的弟弟一个劲儿地哄，看都不看她一眼。
于是邝如英只有强忍着眼泪，冲出房间，冲进奶奶的怀里。
在那个时候她幼年的记忆里，奶奶是很喜欢她的，会包容她的委屈和怨恨。
而奶奶也确实抱着她，听她埋怨弟弟的贪吃，爸妈的偏心，安慰了她好一会，直到她的眼泪都流完。
第二年奶奶家就没有那种金币巧克力了。她也自认为应该做一个成熟懂事的大孩子，谦让弟弟，不再争抢。
然后就看见奶奶悄悄把弟弟拉进狭窄的储物间过道里，悉悉索索地掏出一个塑料袋。
“乖孙，奶奶专门给你买的巧克力，就给你吃。”
“你在这里悄悄地吃，出去可不许告诉你姐，你姐小心眼儿，她吃不着就生气，别一会又哭着来告状了。”
邝如英站在阴影里听完了这段话。
然后她冲了进去，在奶奶惊诧的目光中像个疯子一样夺过她手里的袋子，狠狠地摔在地上，在上面狠狠地跺，把那些像真正的金币一样骨碌出来的糖果全都踩烂，金箔纸变成黑乎乎的一团。
她奶奶惊叫着，骂了她什么她忘了。
她果然还是没有学会做一个乖孩子，她已经不再流泪、委屈、不甘心，她胸腔里充盈的只有愤怒。
而最后的结果，只是她被锁在储物间里反省了整个除夕夜，守着那堆被她踩成泥巴的巧克力。
她弟弟跟懂事地，居高临下地说：“姐，我原来也不爱吃这个，是奶非要给我。你早说你喜欢吃，都归你，我不跟你抢。”
哦，对。
她弟弟早已经喜欢上了正流行的日本产的棒棒糖，根本不稀罕那些代可可脂的巧克力了。
“咋还不高兴了？”邝老太太问。
她的手落在邝如英的脑袋顶上，慢慢地替她顺着小辫子，一边顺一边说：“咋还跟小时候一样，说变脸就变脸？还这么娇气呢？”
邝如英的思绪就这样被老太太撸猫一样的抚弄给打断，明明满腔酸涩，最后却化成个饱嗝打出来。
“奶才给带两块。都不够我吃的。”
邝老太太立刻哄她，“这回是豆角装得多，赶明奶给你多多的带，带一大包，你拿去学校分给同学们吃。”
这狗屎糖城里一般还吃不着呢！老太太觉得，这可是稀罕物，能给自家孙女做面子。
邝如英像个真正的小孩子一样撅了噘嘴。
“不给她们吃，都是我的。”她被邝老太太搂在怀里，转转眼珠子，故意道：“妈妈和姐姐可以吃，一个人只许吃三块。”
邝老太太笑起来，就好像邝如英说了什么深明大义大公无私的豪言壮语，“咱们二丫就是懂事！”
赖在邝老太太怀里的邝如英觉得昏昏欲睡。
肚子吃得很饱，嘴巴里还有香香甜甜的糖味。属于奶奶的怀抱紧密而温暖，母亲和姐姐一边摘豆角一边说话，悉悉索索的。这一切都很催眠。
让她感到放松，舒适，安全。
“二丫今儿可累坏了。”
“里屋的床我给铺好了，妈你带着二丫睡里头吧。”
邝如英在迷迷糊糊中感觉自己被抱起来，随即放在一片软乎乎的被褥中。她脑袋一歪，下一秒就陷入了熟睡。
***
邝如英是半夜渴醒的。
——陈婶做菜是真舍得放盐。
她打着哈欠坐起身，眯着眼熟悉了一下环境。
房间里黑咕隆咚的没有一丝光线，她旁边却没人。
邝如英心“咚”地一跳，立刻睡意全无。
她一扭头，就看见一块黑影，正坐在小木柜子前。木柜子上端端正正放着那长方体的盒子。
邝老太太伸手摸着邝大庆的骨灰盒，悄无声息地掉眼泪。
邝如英嘴巴发干，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该装作没看见再躺下，还是出言安慰。如果要安慰，她又该说些什么？
上辈子她早早出来闯荡社会，二十几岁就从一个职高毕业的小镇丫头做到一线城市米其林餐厅的主厨，说一句人情练达也不为过。但她从来没试过安慰家人。她也没有体味过失去至亲的悲伤，那群只会趴在她身上吸血的家人与陌生人无异。
却是邝老太太先注意到她醒来了，问：“二丫怎么醒了？想喝水不？”
老太太的声音还带着沙哑的鼻音。
邝如英有点不知所措，只能“嗯”了一声。
邝老太太摸索着倒了一杯热水给她，“吹吹再喝，别烫着舌头。”
她不开灯，就是怕吵醒了外间睡着的叶萍和邝如虹。
如此日常的对话让邝如英更加不知道从何开口。仿佛在邝老太太这里，她渴不渴，会不会烫着，甚至明天的包子能不能买得好，都比那个骨灰盒更重要。
可那黑色的长方体盒子就安静滴放在哪里，像一个绕不过去的事实。
邝如英沉默地吹着热水。
邝老太太叹了口气，把那块罩布重新盖在了邝大庆的盒子上。
“奶最近是糊涂啦。”她的语气很平静，“晚上醒了才想起来，大庆已经没了。”
她把邝大庆往里推了推，重新把两个暖瓶放到前头来，
“他没了也挺好，你们娘几个过日子松快些。”邝老太太重新回到床|上，拍拍邝如英，“你爸是奶的儿子，他没了奶也伤心。”
“但是活人总要过日子，你爸不是个过日子的人，乖儿，以后奶不在了，你清明十五的，记得给他烧点东西就行。”
邝如英一时无言，只有静静点头。
她喝完水，邝老太太就搂着她，一下一下地摸着她的后背，像是要哄她睡着。
邝如英却越来越清醒。
她在黑暗中说：“奶，我跟你保证。”
“咱们活人要过好日子，死人就饿不着冻不着。”
邝老太太就笑了，轻轻捏了捏邝如英的脸。
“你小时候和你爸像，奶还以为你会长成个小王八蛋。”
她这么一说，把邝如英给说愣了。
只听邝老太太又道：“奶不糊涂，奶精明着呢！”
别说她老太太偏心，二丫小时候是跟在她身边长大的，刚生下来的时候皱皱巴巴像个小猴子，身体也弱，动不动就咳嗽，跑两步就气喘，活脱脱一个病小姐的身子。那会老太太就发现了，这孩子长相是光挑着爹妈好的长，心眼更是比邝大庆和叶萍加一块都多。
这丫头聪明。不光聪明，她还继承了邝大庆那不怎么讨人喜欢的性格，或者说得更简单点，她就是个自私的小混球儿。
但凡有一口好吃的，都惦记往自己嘴里划拉。但凡有一点好事，都生怕落不到自己的头上。
一听说能回城里上学，屁颠屁颠就跟着爹妈走了，连邝老太太给做的油炒面都不多看一眼。
可这回，邝老太太觉得二丫变了。
“从你小时奶就看出来啦，你是咱家最聪明的，将来数你最有出息。”邝老太太慢慢道：“但是奶也害怕——”
“怕你翅膀一硬就远走高飞，怕你总有一天把家里都扔下了。”
邝如英无声地笑了笑。
她上辈子何尝不是如此？
只不过上辈子她的家人都是些吸血的虻虫，她从来没被信任，被选择，被偏爱过。
这些养料，似乎已渐渐让她生出了根系，想要接近天空，只有不断地生长，向上，长成一颗茁壮的树，去舒展枝叶，去开花结果。
她将成为其他人的栖息地。
而不会再飞走。
邝老太太并不知道“二丫”此刻略微复杂的心理活动，她只是摸着二丫的小嫩手，“但是今天奶放心了。”
她看着这小丫头仍然精明，果断，她妈她姐对全家的生意由她来拿主意没有丝毫的反对。
只有在嘴里吃着糖的时候，才露出像个小女孩的模样来。
但不像以往只想着自己的那个精明丫头，现在她心里头装着这个家。
“一个家里需要一个做主的人。二丫，你就是带着咱们家往前走，去过好日子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宝贝们，今晚十点还有一更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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