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须在月底离开，”我坚定地说，“请帮帮我。”
“月亮要落下去了。”他看着窗外，自顾自地说。
“什么话下次再谈。你得回去了。”他将杯子放在桌上，平静地看着我。
“可是——”只有五天了，“‘下次’是什么时候？”
“好好保存记忆，很快就有‘下次’了。”
好，只要一直绝食下去！
他似乎看出了我心中所想，说道：”倒也不必对食物太惶恐，只要注意特殊的细节就好。比如，紫罗兰色的糖粉，还有这个——‘松颜果’。”
他指指我手里未喝完的液体。我的指尖仿佛触了电，僵了起来。
“别紧张，这个汁液经过了稀释处理，只有安神的效果，只会让你一会回去睡到天亮。高浓度、大量的松颜果液才能偷走那么多时间。一餐不够，所以到了两餐过后才有效果。”
我低头看着杯中的液体，是了，类似的颜色经常出现食物的酱汁上，只不过更深。
“现在记住它的味道了吗？”他俨然一位突然抽查背诵的老师。
而我就是偷偷翻书的学生。我一边缓缓点头，一边捧起杯子，又深深嗅了一口它的气味：甜甜的果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像是木瓜和菠萝的混合。不过，这只是稀释过的，原本的果液应该更为浓郁。
“气味不好辨别，也可以通过颜色。深红色的食材并不常见。”
“这种食材还有别的用途么？”我忍不住问。
“你指的是？”他并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反问道。
“跟‘轻警’有关的。”我也是刚才才猛然想起：苏·西尔弗斯身上那甜腻的香气，跟“松颜果”十分相近。
“你果然很敏锐。”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双颊的皱纹舒展了一下。
“不，是我太迟钝，明明天天接触到这种食物，现在才察觉——”
“‘松颜果’是轻警常备的弹药，不过，万不得已时才会使用。”老人解释道。
“‘昏睡弹’？”我推测着这种弹药的功能。
“如果是高速进入人体，可不只是睡几天这么简单。人虽然醒着，但是身体会永远麻痹沉睡。成为‘树’。”
“‘树’？”我感到好奇。
“只能思考，却无法活动身体的人，是‘树’。”
“可以生长在地里的‘树’吗？”我不由得想起院子里的那棵大树。
“只有自主放弃了人类身份，才会落地生长，”他严肃地说着不可思议的话，“不过，要结什么样的果实，可就由不得自己了。”
若是变成生长的“树”，也许会结出将自己置于这般境地的“松颜果”。真是太荒诞了。
但是，身为人类，却无法动弹，也很痛苦吧。
这算得上是一种刑罚了。
“甘道夫”没有继续讲下去。时候不早了。
我谢过了他。临别时，他递给我一个小玻璃瓶，里面是刚开始让我服下的小药丸：“下次夜里来时，请务必先服下这个。”
“谢谢，”我感激地说，“对了，请问您的名字是……”
“等你想起自己的名字时，我再告诉你吧！”
我踩着来时的黑暗回到了房间，蹑手蹑脚地躺回床上。刚才窗角挂着的那轮月亮又浮现在了眼前。一直以来，无法看到月亮，所以才忽视了时间流逝的反常。
以前也不觉得月光有多么珍贵，丢失了许多个夜晚后，才觉得它格外美丽。
上次见到月亮，还是在“满月大会”上。
那天，是我唯一有记忆的夜晚。虽然，我还是想不起来它是怎么结束的。
还有差不多半个月，就是下一次“满月大会”了。就算我没有遇见那位老先生，到了“满月大会”，大概也会察觉到时间的异常吧。“那些人”不会担心这个么？难道说，他们会想办法改变对时间的感知、篡改记忆？
不，正是因为他们无法篡改记忆，所以才只能耗时将记忆消除。如果只是改变我一个人对时间的感知，似乎也难免露出破绽。
最省事、最万无一失的方法，还是让我在即将到来的“满月大会”那天沉沉睡去。
唉，真是煞费苦心呀！
不过，不劳他们费心，我下定决心在这几天内溜走。若是他们自己终于幡然醒悟抓错了人，放我归乡，更是再好不过了……
第二天的早餐，我按“甘道夫”的叮嘱避开了松颜果酱和特定的糖粉。一番折腾，再加上一心只想着夜里同老人再次见面，食欲无几，胡乱吃了几口，便到花园里散步。
已有人坐在秋千上，“吱呀呀”地摇晃着。
“早安，小姐。埃德蒙·卡迪斯向您致意。”男人站起身，向我微笑。
“早安，卡迪斯长官。”我回礼道。
我在空秋千上坐了下来，腿懒洋洋地伸直、弯曲，一点也没有荡出去的迹象。
“昨晚睡得如何？”他还是向往常一样寒暄。
“还好。”
“可有梦境？”
我摇摇头。
“您似乎有什么心事？”他的语气温柔地像幼鸟的羽毛，仿佛生怕弄疼了什么。
我没有回答，只是悠悠地摇着秋千，看阳光在枝头跳跃。树影斑斓，我回想起“甘道夫”关于“树”的描述：不知这院子里的树有几棵曾是人类。
“是担心林奈·安小姐吧？”
“担心”在他的口中，轻柔地像一声叹息。
我的心微微颤动了起来。
虽然这只是我心上“重”的一隅，我还是露出了“被猜中”的表情，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
“她怎么样了？”我攥紧了手中的绳索。
“在休假。跟家人一起去森林里采蘑菇——就是做甜汤的那种蘑菇。”他扬起嘴角，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容在阳光中闪闪发亮。
“不可能吧。”我睁大了眼睛。
“当然，她应该跟你提到过家人——”
“不，我是说休假，”我摇摇头，“开玩笑的吧。”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哈哈笑了起来：
“果然瞒不过您！”
“请说清楚！”
“她在实验室加班，治疗的仪器出了点问题，需要调整维修。”他露出抱歉的表情。
“德勒兹医生真是压榨员工呀！加班不会使心变‘重’么？”我撇撇嘴。对德勒兹医生的嫌弃，一点也用不着掩饰，在卡迪斯长官面前自然也是。
“只要加班费和福利给够！”卡迪斯长官
“不过林奈可真是厉害呢！连仪器都能维修！”我佩服道。
“技能不够，可做不了见习生呢！而且，她迟早也要独当一面！”卡迪斯长官的目光里满是期许。
“我也相信，林奈一定会成为更了不起的人！”我由衷地说。
如果林奈的上级不是那讨厌的德勒兹，而是看起来更善解人意的卡迪斯——
不过，倒也不见她有过什么抱怨啦。
“不打扰您休息了，”卡迪斯长官欠起身，向我道别，“如有什么异常，请及时同我联系。”
“如果饭菜不合您的胃口，也请及时向厨房回馈。”
——他是发现了昨天的食物基本没动吗？
“只是最近食欲不太好，听到林奈的近况，终于放下心来了，”我认真地看向他，慢慢解释道，“您不必担心，我会好好吃饭的。”
“好！”他又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请好好保重身体！吃饱了，心上也会变得轻快许多！”
他向我挥手告别，转身向洒满阳光的小径上走去。
我望着他的身影，微微松了口气，却还是不能完全安下心来：我的话能使他信服吗？
男人的肩膀在阳光中摇晃，仿佛透过车窗看到的两座安稳起伏的山峰。
突然，仿佛一个急刹车——他转过头来。
我不安地扭着秋千索。
“小姐——”他大声呼唤。
见我看向他的方向，他继续喊道：
“请注意休息，我改天再来看望——”
我一跺脚：白紧张了。但还是礼貌地做出“OK”的手势回应了他的叮嘱。
我垂下手臂，轻轻夹着两边的绳索，悠悠地荡了起来。
“林奈在实验室加班。”
刚才的对话中，埃德蒙·卡迪斯说漏了嘴，他没有说“训练室”，也没有说“治疗室”，而是“实验室”。原来林奈并不是医生的助手，而是科研人员的搭档。
那些房间里的仪器，也并非医疗器械，而是实验用的仪器吧。
而我，虽然被他们称作“病人”，实际上并非是被“医治”，而是作为“被试”进行“实验”。
这样看来，杰夫·德勒兹医生身上那股科学怪人的气质倒是说得通了。
我嘲讽地看着眼前空荡荡的建筑：我，原来不过是被安放在这栋楼的房间里，随时可以取用的小白鼠啊。
不过——他们进行的究竟是什么实验呢？
那天的仪器——我恍然忆起那通往天花板和墙壁的巨大管子——是做什么用的呢？
确认埃德蒙·卡迪斯走远了，我跳下秋千，走到他刚才坐的另一边秋千后面，将绳索狠狠地向后拉扯，而后重重地甩向前——失了重心的空秋千摇摇晃晃，半扭着向前飞去。
我与它并排而坐，心里的呐喊向空荡荡的天空直直飞去。
我，必须快点逃出这个鬼地方。
班多利的寻人事务所，偶尔会接到寻“树”的业务。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实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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