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回越枝，满山浓青浅翠，连绵的山体从天边起伏，与海相连，仿佛从海里走出的蓬勃却沉默的巨人，安栖在薄雾晨曦中。山腰间的凤灵宫修葺一新，神枝花海稍一妆点，立刻富雅绚丽起来，后院一排侍女拾阶而上，一路鱼贯步入内殿。
侍女将怀中柔软蓬茸的紫翎雀羽毛一片一片剥离，紫色雀羽护裹着的金蚕茧腾在空中缓缓浮动，火霓伸手将金蚕茧捧在掌心，一片紫色羽毛传出紫翎仙子轻灵悠远的声音：“火霓殿下，金蚕已奉命送达，须以凤凰神火克金蚕之火障，灵茧浴火抽丝，天书方成。”
传音即闭，雀羽便落地消失，炽仞问她：“以凤凰火突破火障金茧才能抽丝修书，那天书写完之时金茧不就……可族人常以金茧作昧旦卜，也没见要突破火障。”
“昧旦卜只是金茧以金丝作答制造的幻象，并不是真的抽丝作书，”火霓掌心施法试探着金茧外壁的火障，道：“天书写完，金蚕就会引凤凰火焚噬，可能这就是金茧的宿命吧……别废话了，既然你已经决定，就来吧。”
炽仞点头与火霓对坐，酽紫裙裳铺满内殿石阶，火霓掌心冲出赤焰，不断炽烤着旋转的金茧，金丝如仙雾般缓缓释出，火障被凤凰火一点一点冲破，金丝抽离，炽仞运力施法，用金丝在空中将婆萝天树的来龙去脉写了个清楚。
火霓边冲克火障，边抬眼看着炽仞修天书，问：“当初在光阴谷，你就想直接铲了这棵孽障，省的将来埋下祸害，也不用费劲向天神殿解释什么，若我们说什么他们还愿意听，就不用给越枝山设下天界禁足令了。可你怎么忽然改了主意？”
炽仞闭着眼专心修书，说道：“活在越枝，就该把自己当越枝人，若还是凡事替他们拿主意，擅自行事，所有后果还是得族人承担，天神殿不看起因，只看结果。”
火霓冷笑一声：“哼，我看你是后悔将都娅囚禁，还越枝山春天了，如今这神山日生夜长，引起天神界忌惮的是越枝山本身，而不是你战神殿下。”
“天神殿忌惮的，又何止是越枝山，他们何时满足过，我们防得完吗？”
火霓长舒一口气：“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且不说安置这魔胎入贪嗔池的人究竟是何居心，你当年在天神殿发现这魔性玩意儿，一剑将它挑落，如今却出现在越枝山，还不断朝天神界而生长，这个故事怎么看怎么都像是你的阴谋。”
炽仞：“那我长八百张嘴也没用了，修这天书做什么。”
火霓：“婆萝天树本就是三界魔物，吸附了贪嗔池里贪欲野心炼就的池水，穿越大半个亘海埋根越枝，日冲百丈，灵力早已不是你我可以压制。最初发现它时还是棵小树苗，你当场就挥剑砍过一次，结果呢？它不断根就死不了，反而吞噬了破蒙的灵力转为自己的养料，婆萝藤蔓长势越发迅猛。如今想连根除去它，恐怕得掀了越枝山的根基，可能这也是老族长不希望你毁了婆萝天树的原因，他想要的生生不息是什么，你到现在还是不明白。他要的生生不息，是共生共息。”
“我当然明白他要的是什么，不然我现在也不会费劲在这儿修这无用天书。”炽仞指尖一收，丝线一笔写尽，掌背的族徽印染上战神鲜血印于金丝天书之底，光芒瞬息一现，很快便收拢消失。
天书即成，金蚕茧毕生使命完成，它如烟缕舒展最后的金丝，点引火霓的凤凰神火**，熊熊火焰间炽仞眼疾手快，在金茧将自己余下的金丝尽数烧为灰烬之前，多截下一小段金蚕丝，绕于指尖。
火霓问：“留着这一小段做什么？半个字也写不了了。”
炽仞：“不是用来写字的，留着给老族长卜卦用。”
金蚕天书本是一根蚕丝写成，写成后便又恢复成金丝团状，像雾像云，带着族徽金印，飞出了凤灵宫内殿，待飞离越枝呈达老凤凰神手中之际，金丝便会恢复成天书内容。
火霓与炽仞负手并肩，立于内殿门外，望向山间景色。
太玧当年赐凤灵宫给火霓，本想建在山巅之上，火霓却不愿住在高高在上的神居，她执意选在山腰偏僻之地，宫中无论站在哪个门前望去山间，都融入其中自成一体。
“天书已经寄出，你为越枝最后能做的事也完成了，”火霓问，“还是要离开越枝山吗？”
炽仞：“山中岁月悠长，凡间一生百年，越枝的晨昏却凌乱颠倒，与山下的时光比起来时快时慢，与凡间难以同步计数，好在越枝山上没有自然的生灭，一天和百年没什么区别，陪他一世，我便回来。也许回来时，杪儿还没来得及长大，不必担忧。”
天色渐沉，山野轮廓在黄昏光晕中日渐温柔，金蚕天书只要翻越一个黑夜，便可抵达老凤凰神手中，火霓望向远端天界与越枝山交界处，说：“我知道，现在对你最大的帮助，就是让你离开，越枝困不住你，就像天神殿也从来困不住你一样。”
“那孩子在等我回去。”
“去吧。”
火霓站在风中，长裙飞扬，她望向远方，山与天相连之处，四方星隐隐闪耀，那团闪着微光，如烟缕般缓缓上飘的金蚕天书正在一点点接近天的边界。火霓低下头，闭着眼，发丝拂过唇角，嘴里念念有词地小声颂着越枝语：“飞过尘间尘，飞过土上土，飞过浮春峰，飞过亘海深，飞过天穹苍苍百道弯。”
内殿之内静悄悄的，炽仞侧耳，听见那个躲在沉重巨大殿门后的小小身影，传来啜泣转身的脚步声。
……
“后面的事，你应该能猜到。”林守岁回身看向万曈曈。
“我能知道什么？”万曈曈道，“我只是猜测，因为金蚕天书只有凤凰神火才能烧毁，而天书是你和火霓共同修成的，神姬不可能烧了它，那么一定还有一位神秘的越枝人拥有凤凰火焰，最大的可能，就是神姬的后代了。”
心怀执念的孩子赤着脚在山岭间翻越，赶在天黑之际，将自己天生的凤凰神火之力烧向那封金蚕天书。
炽仞站在越枝山与凡人间交界的山麓边，举头望向神秘闪烁的四方星，金蚕天书被凤凰神火点燃，在刹那间熊熊燃烧，金丝疯狂撕扯，时而呈惊恐万分的异兽之脸，时而呈狂啸沸腾的惊涛怪浪，金蚕天书被凤凰神火折磨殆尽，抵抗之际惊动了四方星，星耀光芒汇聚于灰烬之上，惊扰了高高在上的天神殿。
炽仞眼里仿佛冰火交融，山脚之下，还有一个踩着自己的血泪一步一步往越枝山寻来的盲童，山巅之上却是另一个为了留住自己耗尽神力昏厥而去的孩子，稚嫩的力量扒土驭火，在炽仞心里捅出一个又一个窟窿。
凤凰火烧完天书便化成一个又一个火星子朝越枝山砸来，族人在山间林深处被迫四处奔逃，引水救火，一时间乱失方寸，山间所有神兽仙禽纷纷挡在族人之前，为抵挡凤凰之火而一个接一个的死去，火霓飞身山巅救下灵杪，又独自返回山巅之上，以只身之力平抚四方星异动，眼看就要抵挡不住。
炽仞望向山下那小瞎子，握着的剑柄的掌心鲜血横流，他大吼一声，响彻行云，眼眶里滚烫奔流的泪洒向山麓，决然转身返回山间，以战神披风挥挡洒落的神火火星，这一战就持续了十个越枝晨昏。
凤凰神火并非凡火，足以燃烬整个越枝山。炽仞在山间筋疲力尽，火霓于山巅与四方星对峙，神力大损，
就这时，四孟神座下一名仙姬牺牲自己，以身化雨，降下葭兰雨，才平息了越枝山这一场神火之灾。
“神火之灾虽灭，但这场灾难其实才刚刚开始。”万曈曈问林守岁，“火霓殿下可不会轻易放过那顽劣又自私的孩子，他以为越枝山的一切都是他的，包括你，却没想过，他天生神火之力可以摧毁整个越枝山。”
“这张抵火之战打了多久，灵杪便在凤灵宫后的紫竹林罚跪了多久，结束后，火霓与炽仞皆是神力俱损，炽仞忙于安顿保护被凤凰火灼伤的族人，而火霓勉力支撑，与青面罗刹大战一场，夺下一枚罗刹蛊，命越枝林间的千足蚣带着罗刹蛊，从婆萝天树的一支根脉深挖进入，逐渐熔腐出一条通往亘海所离岛的地下通路，她将自己的孩子送去，囚禁在了所离岛，下令灵杪永生永世不得回越枝。”
“他若能安分听话，就没有后面的事……”万曈曈只觉这夜黑得他喘不过来：“四方星是为了锚定越枝山而存在的，即便火霓以凤凰神之力控制住了四方星异动，但还是让天神殿感受到了异象，太玧发现了婆萝天树对吗？”
林守岁诧异地看向万曈曈，万曈曈却笑得狡黠：“你告诉过我，腐断的那根树根是为了族人而开的路，并不是为了那孩子，你不会骗我……所以火霓神姬应该是以囚禁孩子为借口，有意为之，她早就预见了越枝山将有大难。”
万曈曈坐在露台栏杆上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之前的伤虽然已经康复，但断断续续仍有些后遗症，林守岁将他抱在身上回了房间：“不早了，睡吧。”
万曈曈抱着他脖颈，指尖摩挲皮肤，低头便要索吻，亲密的姿势让人心猿意马，亲吻间他问林守岁：“那三千族人的姓名当初在你手心，现在却在那万字锦上，是谁拥有最后那一小截金蚕丝线，你心里早就知道了是吗？”
“今晚你看到那三千人的名字，你在想什么？”
“所有人都说越枝族是被你灭的，那三千姓名被你一个接着一个捏碎了，你猜我信吗？”
“战神殿下。”
林守岁深呼一口气，抬头看向万曈曈，这个他当初被放弃的孩子，此刻正站在他面前，上天轮回百世，终究是要他来还债的。
“人是我杀的，每一个。”林守岁眼神坚毅却冷静，一点也不像在说谎。
“你胡说……唔……”万曈曈企图在欢愉交融的关键一刻撕开林守岁的防备，可惜逼问不成，反倒把自己坑惨了，他整个人被强推在白墙上，温柔滑腻的亲吻和掠夺汹涌而至，后背被顶在墙上，半长的乌黑发丝在白墙上被揉乱，他脖颈仰起，殷红的嘴唇微微翕张，片刻之后便再也忍不住，顷刻间便丢盔弃甲，片缕不着。
林守岁不是个沉湎情爱的人，身体上的**通常不会给他带来太大困扰，是个克制力极强的人。偏偏万曈曈像是个长在他身上的开关一样，一旦碰过，开启过，尝过滋味，就明白了食髓知味的感觉。有时候睡到半夜醒来，看到万曈曈披着松软的头发窝在他颈窝里都忍不住要去亲一下，亲着脸颊便会再去碰一碰嘴唇，直到把万曈曈弄醒了，亲吻就一发不可收拾。
卧室里旖旎的气味还没散完，两头开荤的野兽就忍不住又是一场止不住的崩溃冲撞。
一缕清晨的阳光钻过窗帘缝撒进房里，雪白的被子里埋着熟睡的人，林守岁先醒来，眼睛还没张开，嘴唇就开始寻摸着要吻人，万曈曈本就腰酸背痛，被亲得烦了便躲进被子撒着懒哼唧，这时手机鬼哭狼嚎般叫了起来。
林守岁伸手出来点开免提，手机传来于芝芝紧张急促的声音：“林处，局里接到报警，城西香拂山墓地半夜发生火情，起火地是一处起码三十年以上的老墓地，现在已经过了清明，平日很少有人去祭拜，消防已经把火灭了，直到山火全部扑灭，也没发现有活人的踪迹，但是……”
林守岁猛一睁眼，坐了起来，问：“起火现场发现金色脉络印记？”
于芝芝：“不是像湖心亭那样的印记，是……整个香拂山坡被刻出了沟壑，大火沿着深沟燃烧，火扑灭后，山坡上是一大片黑色的脉络状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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