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曈曈：“程教授，你说焉珣将神谕炼筑于他自己的脊骨，想用所有后人之魂复活自己。你可知，他这段神谕就是让他用所有后代灵魂都无法善终轮回来换他的复活，可若他是如此阴刻之人，又怎会在天神殿甘愿为所爱之人而放弃天尊继承之位，甚至被贬凡间，他若赴死，绝不会用尽后代性命为自己续命。”
程峰唇角浅浅一笑：“你怎么知道，他被贬凡间之后没有心性大变。”
“他若心性大变，有一百种方法回到天神殿，焉珣被封印了与逐术的记忆，但神灵之力可没被封印，他手握焉临诀，可改山川风雨之势，天神殿时刻忌惮他，可焉珣在凡间过完了平凡人的一生，什么也没有做。”
下雪了。
仿佛宿命般，每一朵雪花都沿着时间为轴线，飘逸飞腾出暗夜里按捺不住的真相。程峰沉沉看着大雪飘临的天空：“是啊，真正的强者，就是可以什么也不做，却还是让太玧永世忌惮。”
“所以呢，教授，”万曈曈看着程峰背影，“那道神谕究竟是谁刻附于天神殿这位真正的继承者的脊骨。”
程峰望着窗外院地里浅浅积起来的雪地，终于道：“是逐术。”
万曈曈“腾“一下站了起来，气血上涌一阵晕眩，他眼前一黑，扶着额差点摔地上，程峰回身去扶住他，万曈曈不管不顾抓住程峰的衣领质问道：”逐术是什么不得了的神仙，连天神脊骨都能随便摆弄，你到底还有什么事不愿说或是不能说！教授！我想要守岁回来！我想他回来……你应该比谁都明白！“
万曈曈开始怒吼，他憋了太久，像是故意摁死了伤口想让一切都回到正轨，可他心里那道防线一旦溃堤，就血流不止失了控。
无恒听到几乎带着哭噎的吼声，端着药着急万分冲了上来，程峰接过药：“我来。“
他稳得就像山一样，让所有人的六神无主都找到了落点，程峰将药碗递给万曈曈：“我们每个人终其一生，都可能会遇到守岁殿下当年面临选择时的困境，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像他一样果决担当而无怨无悔，他之为神，不在于对错，而在于，他果断地做出了选择。“
万曈曈终于平息下来，接过程峰递过来的药碗，喝下药不过几秒的事，他忽然想明白了程峰的话，万曈曈晃了晃药碗，问：“所以你也遇到了相同的选择，对吗？“
万曈曈抬起头望向程峰，他看到程峰眼里的犹豫：“你在顾及我吗？”
程峰盯着碗底剩下的一点点药渣里闪出顶灯的光晕，接过碗闻了闻，道：“裴玉为你稳住了血脉异象。”
“我？”万曈曈浑身摸了摸，“我有什么异象？”
程峰的手指轻轻搭在万曈曈手腕脉搏处，终于下定决心似的，长舒一口气：“医院在一个星期前就准许让你出院，因为除了外伤，已经没有什么能检查出的问题，可你这段时间依然偶尔有呕血或晕倒的症状……“
万曈曈：“确实是，可裴玉说是因为我内伤太深，尚未痊愈……“
“不，是因为，“程峰道，”你现在的身体里，有另一股血脉在觉醒，凡人之躯无法承载两股血脉的冲撞，所以会让你呕血或晕倒。”
万曈曈：“我？我哪来的另一股血脉，我又不是真怀孕。”
程峰：“逐术活过百世，与你们决战越枝秘境，你们可曾想过，他也不过是凡人之躯，哪里来的百世寿命可活。”
万曈曈忽而醍醐灌顶：“他……那我……”
程峰：“是啊，万掌印你虽然记忆不全，但也以凡人之躯，活了万年。”
万曈曈难以置信摇着头：“我原以为……师父将晨昏簿传给我，必是有什么秘语玄机一起传赋予我身上，所以我才能一世接着一世的以我这具身体轮回，从未想过……”
程峰：“从未想过，你的身体里，可能存在着另一种让你百世不死的东西。”
“……是什么。”
程峰：“当年焉珣在凡间为人一世，未动用任仙法神道，他安安静静的死去，却把天神尸身留给了逐术，逐术将天赐神谕附刻在焉珣的一节脊骨之上，将这节脊骨，接在了自己的身体里。天神殿上众神之脊骨，才能让凡人万年不死。”
“……”万曈曈：“难道我也是？”
程峰道：“你其实不是灵魂轮回百世，你根本就是活了百世，只是你的能力比逐术差太多，所以每一次都只能按照凡人的寿数去活，等到生命尽头便一起失去了记忆。你身体里的神之脊骨让你身体复原成婴儿，记忆却不能完全恢复，所以你被他唤醒部分前世记忆时，总以为自己死过又重新轮回过。”
程峰说的“他”，就是指羁恒，这一世的庄凤至。
万曈曈回来半个多月，第一次听到程峰提起庄凤至，他素日里清淡寡言，这一刻，只是一个“他”字，就让万曈曈感受到程峰语气迸出的隐秘的不同。说不上究竟是哀伤还是痛苦，或者早已超脱这些俗世的情绪，仅仅只是存在他心底的秘密不经意宣之于口的那种悸动。
万曈曈：“所以我身上也有……也有……”
程峰走到万曈曈身边，手掌重重按在他肩膀上，仿佛一只沉重的锚深潜水底，重重扎入海底，让那个在雪山脚下踽踽独行的孩子感受到一丝安稳。
程峰道：“万掌印，你背上第七节骨，便是战神殿下的神之脊骨。”
“！！！”
……
“万年不见，你那倒霉样儿倒是一点儿也没变，”林守岁望着识海里朝他走来的那人，黑暗里明明什么也看不见，但林守岁却能感应到他的轮廓和缓缓靠近自己的步子，林守岁唤他，“念曲。”
“殿下，别来无恙啊，”念曲拖着长过下巴颏的板牙，躬身行礼，“越枝山摆渡僧念曲，拜见守岁殿下。”
林守岁：“我早该猜到你没死……至少没死透。”
念曲：“我在天树之底等待殿下太久了。”
林守岁笑笑：“嫌我不够能耐，没早点带他们入浮春？”
“老僧不敢，轮回自有天命数，终有渡河渡人间，早点晚点，于他们无异，殿下已然尽了全力。”
“我？哼，若没有你，莫说万年，我就是再轮回万世，那也是惘然。”林守岁道，“你将天树树种留在你徒弟那里，一起带回凡间，就是知道越枝倾覆定会带来时空大乱，即便四方星早晚能让我们找回越枝山的方位，可若天树一起覆灭，亘海与山谷的连接就会彻底断裂，只有将天树树种带在晨昏簿掌印人身边，待天地重开，即便树种在人间遗落，你也能让燧鸟去寻回来，只要天树能在越枝复活，就带我们找回亘海和族人。“
念曲在识海里抬头望向林守岁，一片黑暗里，林守岁依然感受得到他的眼神充满着望向神祇的敬仰，念曲依然跪着，忏悔道：“可惜我没能救回小殿下，我将他死后将肉身捏碎重塑，换给了阿童，本以为将小殿下的魂魄凝入树种，能在万年后找回一线生机，只是没想到……“
林守岁：“没想到他入魔后，魂魄与树种炼合，一起成了天树魔。“
“我一直等在这里……殿下，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念曲在识海里点起一盏温热火烛，烛光闪烁，退散了绝对的黑暗，二人盘腿对坐，识海里隔空下起了棋，黑白对弈，在虚空里刮起一阵旋风，风阵逐渐成太极阵势，白棋缓缓而旋，风阵里暗藏着一股力量，从白阵渐渐渡往黑阵。
林守岁察觉到念曲在将自己仅存的魂魄气数通过棋阵风旋渡给自己，他道：“你这万年倒也没闲着，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路数。”
林守岁刚醒时，觉得自己的魂魄十分不稳，像是一团稀薄飞散的气，随时可能荡然无存，可就这半会儿时间，他感觉到自己原本飘荡虚无的魂魄慢慢凝结，神魂聚气越来越快，林守岁眉心一紧：“你在做什么？”
“殿下，请您一定坚持下去，无论多久，万掌印一定会悟出救您的方法，在这之前，老僧一定毕我心力，让你熬到复生之时。”
“我已然失去了全部肉身，何来复活？”
念曲：“殿下别忘了，你也曾是天神殿众神之一，你的复活神谕便是要历天劫。当年你在越枝用自己引劫凿开地下入口时，就已然应了神谕，你的骨血都留在历劫之地，以你的修为，只要有一根天神脊骨便足够重塑骨肉，轮回百世，虽然历经人世间所有磨难，但还是复活了。所以现在，你此番丧生依然是在当年历天劫之地，所以还是可以复活，只不过……缺了点东西……”
“你是说我的脊骨？”
“战神之骨可以重修骨肉。殿下，正是！”
林守岁不知该笑还是哭：“我连毛都没剩一根，更别提脊骨……这一回和当年不一样，虽有破蒙和碧婆萝加持，那也都是些外挂，外挂你能懂吗？哎，反正就是我在凡间的肉身都是凡人身骨，即便尸骨留在越枝山谷，可还是没有天神脊骨给我复活了。“
“不，殿下，”念曲打断他，“你有，你的脊骨，尚在人间。”
“你说什么！”
念曲在虚空的识海里摸了一把自己并不存在的胡子：“当年老僧用小殿下的肉身救阿童，虽然能塑出肉身，但还是缺了复活的能力，那是因为小殿下虽为凤凰神之后，可也是人皇之后，他的肉身和脊骨并不能完全拥有重塑骨肉复生凡人的能力，于是，我便去你当年历劫的天树之坑处，在遍地的骨肉之中，捡了其中一根脊骨，安接在了阿童后背。“
“荒唐！“林守岁怒斥一声，识海里的棋阵风旋骤然反转，一同朝念曲扑了回去，“你打什么算盘呢！万曈曈取出天神脊骨，他还有命活吗？又要我干这一命换一命的事？这凡间若是有什么人点化他让他做此等选择，我就是只剩一缕残魂也不会放过这人！”
识海里，念曲扑通一声又跪了下来，花白胡须拖了满地，那大板牙也磕在了地上：“殿下！这是唯一救你的方法了，万掌印一定会去做的，等真到了那一刻，请您一定不要放弃。”
“放你妈……”
“殿下！“念曲连忙道，”凡间有羁恒所牵挂的最亲密的人，他一定曾将毕生所知所能传授于他，保他万世平安，相信他一定能与万掌印找到两全的方法救你的。“
“你竟然知道程峰？”
念曲那铺了一地的银白胡须忽而飘动起来，长长的泄展出去，逐渐和远处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流重叠，渐而融合在了一起：“殿下，您看，人间长河就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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