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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六章

天启帝仍在奉天殿外耐心地等着,全然不知几里地外正在发生何事。他还吩咐王体乾,让膳房除了准备叶向高的食物,再多准备些热米粥,给诸位大臣分发下去。他自己也要了碗喝,刚才早膳吃得急,没等一会儿就觉得肚里空空。

内侍收拾了大伙的碗具,刚没走几步,就和一个迎面奔来的锦衣卫撞了满怀。“砰、砰”几声刺耳挠心的响动,碗碎了一地。这一下引来所有人注意。田尔耕第一个冲上去,见自己手下如此莽撞丢人,十分恼怒,“你他妈是不是嫌命长!”

“出、出事儿啦!”锦衣卫踉踉跄跄爬起来,“副指挥使,出大事儿啦!”

王体乾就在一旁,多亏他眼疾身快,躲过了这一撞,“嘿,你是得出事儿!”

田尔耕张望了一下他身后,“怎么就你一个,叶向高呢?”

洛慜也列队在锦衣卫之中,见他们撞了人,也不散开也不收拾,上面的皇帝和大臣可都看着。他便走过去催促,“皇上等着呢。”

田尔耕见自己手下神色十分恐慌,大约猜到七八分,立马变得和颜悦色,帮他整理衣冠,分外关心,“快去回报,天大的事儿有我呢。”

洛慜觉得田尔耕反应很奇怪,却也没有深究,毕竟当初在他手下任事之时,就已经领教过这头“笑面虎”两面三刀的真本事。

“怎么了?”天启帝见田尔耕领着一个狼狈不堪的锦衣卫前来,颇为好奇。

那人扑通一声,双膝砸在石阶上,重重顿首,“皇上,叶向高被人掳走,不知所踪!”语未尽,泪先流,哭得稀里哗啦。

“什么!”朱由校几乎是一下跳到那人身前,狠狠揪住他的衣襟不放,“你说什么!”

“在正阳门前,我们遭了一伙歹人伏击。叶向高被他们......劫走了!”

“骆思恭呢!”

“臣......臣赶来的时候,指挥使还在和他们打......不知道有没有拦下来......”

“田尔耕!”朱由校立刻下令,“赶紧带人去!一个不能少地给朕带回来!”

“是!”副指挥使召集了所有他带来的人,意气风发地“救援”去了。

皇帝和锦衣卫的对话说得实在太大声,底下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众人议论纷纷,都不由看向队伍末尾跪着的两个人。许显纯已经怕得脸色惨白,浑身发抖。他本能地向魏忠贤发出求救,换来的却是不理不睬。这种时候自保尚且成疑,谁还顾得上旁人死活?

果不其然首辅韩鄺第一个跳出来,“皇上,这分明是有人故意阻挠御审!其心可诛!”

“皇上,天子脚下,公然挑衅,这是根本没把朝廷放在眼里!”

“正阳门就对着皇宫,贼人如此大胆妄为,想必蓄谋已久!”

你一言我一语,一下子就炸锅了。

天启帝激愤异常,几大步冲到许显纯面前,一把夺过身边侍卫的佩剑,气得双手发抖,完全握不准剑柄,索性连剑鞘一起狠狠打在许显纯肩膀上,“混帐东西!”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皇上,人不可杀啊!”信王见状,立马上前阻止,他太了解自己的兄长,一激动就啥事儿都不计较后果,“许显纯至少牵涉两桩大案,绝不能就此了结!”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魏忠贤一声不吭,却背脊发凉。

“皇上!”孙承宗也站出来,“此时最为紧要,是找寻叶老的下落。其他孰是孰非,可在往后细查!”

“细查什么!不赶紧把来龙去脉盘问清楚,有人就会毁灭证据!”

“天子脚下,谁敢造次!”孙承宗怒斥其言。

“他们都敢光天化日之下,在正阳门抢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此事锦衣卫和刑部脱不了干系!”

孙承宗并没有理会旁人的攻讦,“皇上,臣请下令关闭京城九门,趁时间尚短,全城搜捕!”

“皇上,万万不可!”韩鄺反对道:“此事已然闹得满城风雨,不可再扰得人心惶惶!”

“韩大人!你置叶老于何地!”孙承宗听得火冒三丈,他不理解首辅为什么舍本逐末。

“皇上,孙大人所言极是。”信王在众人吵吵闹闹之中,终于听见些中肯的意见,虽然韩鄺为顾全大局的出发点是好的,然而比起大局,毕竟还是性命更为要紧。“叶老有功于社稷,绝不能平白无故被贼人掳劫,而我等不闻不问。”

“信王误会老臣的意思了......”

“吵够没有!”天启帝愤怒掷剑,“吵!吵!吵......”皇帝急火攻心,话没说完,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随即眼前一黑,全身失衡向后倒去。好在刘端一直紧紧跟在皇帝身后,见情况不对,赶忙上前扶住;身旁的信王也是反应极快,下意识一把拉住自己的哥哥。

在场所有人一见皇帝这副模样,迅速围了上来,又是七嘴八舌询问情况。

魏忠贤离得近,他也是在场唯一一个曾经亲眼目睹朱由校气到呕血的人。客巧玉也曾千叮咛万嘱咐,政务里有什么顶紧要、顶急切的事儿,都得慢慢向皇帝讲明,越缓越好。因他自小受尽西李选侍排挤虐待,也就是光宗朱常洛还是太子的时候,他父亲被他爷爷冷待,他自己被他后妈折磨,以致怨愤不敢发泄、也无处发泄,全都郁结在心。久而久之,轻则胸闷气短,重则呕血昏迷。魏忠贤遇此情形,焦心如焚,完全顾不上自己此时究竟什么处境,怒斥后围上来的人:“全都滚开些!”

大概平日里真的听惯了这声音,果然一下子就安静下来,可惜片刻之后,就听有人恼骂,“你个待罪之身,还敢教训我等!”

“拖他出去!凭什么待在这里!”

“滚出去!”有人看不过眼,推了一把魏忠贤,他脑袋磕在地上,鲜血也渗了出来。

“你们都让开点!”信王看不过眼,将皇帝暂托给刘端,自己站起身亲自请众大臣往后退。

“快去请太医!”刘端立刻吩咐。

“洛慜!”信王招来手下,“快背着皇上回宫。”他本想自己上阵,可惜比哥哥矮上一头,只能作罢。

“不用,我背过皇上,我来!”魏忠贤虽被千夫所指,此刻却当仁不让,“刘端搭把手。”他蹲到皇帝身前,仔细地告诉刘端,怎样才能最好地保证皇帝不再吐更多的血。

朱由校没有完全昏迷,只是意识有些模糊,嘴里喃喃自语叫着“魏卿、魏卿”。

魏忠贤居然听得声泪俱下,“皇上啊皇上,您有什么不快大可都发在奴婢身上,为什么要折磨您自己呢?您骂也好、打也好,奴婢都会在边上听着受着,您可千万不能委屈了您自个儿啊。”

刘端跟在一旁,也是眼眶红润、鼻头泛酸。原先也只听王安提起过,完全没想到竟然严重到如斯境地。可恨自己刚才疏于观察,又过于谨小慎微,有负皇帝先前所托。

弟弟朱由检强装镇定,护在另一侧。可每每轻唤“哥哥”二字,声音颤抖得像变了个人似的。从小到大,乐乐呵呵的哥哥究竟何时得了重病,以致吐血晕眩?那个整天叫嚷着天塌下来有角楼顶着的大哥,转眼之间怎么不省人事了呢!自己病倒在府,哥哥早晚差人前来问安,可眼见哥哥有难,自己却手足无措,无计可施!可恼!可耻!可恨!

朱由检双眼噙泪,可是让众人第一次目睹了冷面王爷的真情流露。

十几二十个人还是围成一团,小心翼翼地护送天子回宫暂歇。精心准备的御审就这样潦草结束,与大多样自朱由校登基以来所做之事差不多的结局,只留下满地狼藉。他即便有一颗真心,又能如何?人心,总难像他手中的木器,历经一番磨合,可得卯榫;一进一出,两相合宜。

田尔耕带着自己的人马赶到事发地点时,为眼前所见之景大感惊讶。先是几具乞丐尸体横在路中央,鞋子、衣服、甚至裤腰带掉得满地都是,伴着阵阵酸臭味,令人作呕;步辇之中已经空空如也,只留纱幔仍在风中摇曳;步辇周围躺了一圈锦衣卫,也是人员相对集中的地方。可奇怪的是,这片区域偏偏没有血迹,远远望去,他们就像是安静地睡着了。

田尔耕环顾四周,此刻他别提有多希望在这群“死尸”中,有他的上级––因公殉职的骆思恭。“中天有明月,前军失大星”,就连挽联都想好了,只差泼墨挥就,彼时落款提上“锦衣卫都指挥使田尔耕泣上”。他越想越入神,不由隐隐发笑。

他手下人觉得不妥,上前提醒,“副指挥使,皇上差我们来找叶向高,这么看下去,人早就没影儿了。”

这一个称呼又把他拉回现实,沉着脸,没好气地说:“对方来路不明,不得找些蛛丝马迹!”

“还是先把指挥使找到,问问情况为好。”另一个人也插嘴说道。

“是啊,先找找指挥使吧!”越来越多的人翻身下马,自行去寻,根本没有顾及眼前“准指挥使”的感受。

“行了!我不知道啊,要你们提醒。”田尔耕眼见拖延不了,也只能随了他们。他将人分成三队:一队往街口东面去,一队往街口西面去,一队就循着来路去找。他又另找两个人,一个回宫复命,一个持令牌去请顺天府尹,派差役封锁此地——调令大批锦衣卫,他的职权尚还不够。

西队走了没一会儿,就在街口大喊,“找到指挥使啦!”

田尔耕率领余下的人循声赶到,正见骆思恭也躺在地上,灰头土脸、伤痕累累。田尔耕面上着急,心里期待,疾走至身前,伸手探他鼻息。一丝温热绕上指尖,田尔耕脸上闪过片刻失望,随即勒令:“还不快把指挥使扶回去!”

“不!”骆思恭突然睁眼,一把抓住田尔耕的胳膊,“我要面圣!”

“哎呀,指挥使,你都......你都成这样了,先顾好你自个儿吧!”田尔耕使尽力气想挣脱,可无济于事。他只能示意手下合力,强行先将骆思恭扶走。

“我!要!面!圣!”沉着脸,哑着嗓,却字字力重千钧。

没有人再敢违逆,立刻牵来坐骑,几个人一起将骆思恭搬了上去。“指挥使,属下随您一起......”

话还没说完,骆思恭拍马即走,一骑绝尘。

“也不知道是不是装的。”田尔耕挥赶扬尘,心中颇为嫉恨。明明几乎是同时入选的锦衣卫,论业务能力不相上下、论人情交往胜他百倍。唯一比不了的就是骆思恭出生世家,家里人几代都是个顶个的精英,后来又因与王安私交笃厚,这才让他得了天启朝锦衣卫都指挥使的头衔。有大靠山在朝,无论哪方面都是能占尽便宜。这算是田尔耕从骆思恭交手而败下阵来,“学”到的最宝贵的经验。于是眼见魏忠贤崛起,他不假思索地就投向新的山头,哪知里头全是乌合之众:一个泼妇,两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一群鼠窃狗盗不入流的孬货。叶儿算是田尔耕第一个还算能看入眼的,年纪轻轻、身手了得,不仅能把许显纯打得满地找牙,与自己过招也不遑多让。

不过今日田尔耕也要对崔呈秀刮目相看。短短的时间,他居然真找来一批人掳走了叶向高不说,还把整队锦衣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莽夫许显纯修了几辈子的福,能遇上这么个真讲情义的兄弟。思虑之间,他忽然发现一具乞丐尸体下,压着一块腰牌似的东西。他未免引起别人注意,小心走到旁边,弯腰拾起,果真是锦衣卫的腰牌,上面赫然写着“侯国兴”的名字。“这个蠢材!”田尔耕心中一边咒骂一边小心将它收在怀中。

没一会儿,顺天府尹领了人过来封锁现场;刑部侍郎也来了——大概是孙承宗下的命令——不仅带来了本部的吏员,还有一伙群情激愤的读书人。一个个黑面煞气,冲天而起。

“完了......”田尔耕站在中间,警觉地看着他们步步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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