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夜现在所在的地点是南大洲十河郡下的一个小镇，名为桐桥镇。顾名思义，是因一座大桥而有的镇子。既有桥自然也少不了河，镇子南北都有河道环绕。好在地势平缓，河滩宽阔，没什么水患危险，反倒能够行船。也正是因着水路便利，桐桥镇在周围也算是数得上名字的热闹镇子了。而按照系统的标识，顾远山好巧不巧，就在这镇子西郊外的一个小村落里。
姜夜懒得吐槽这么“贴心”的巧合事件。不过距离虽近，她也还不打算马上过去找到这位被系统力荐的逆袭者。
天色渐暗，身上的铜板都已经花了个精光——她今晚的落脚点都还没个着落呐！这么去找顾远山，她的开场白得是什么？要不要跟我混，一天饿三顿还是在下流浪至此，借宿一宿啊？
她都担心温文尔雅的清俊少年提着锄头把她从家里锄到地头。
还是得先想个法子赚钱才行。
姜夜这么想着，转脸进了一家木匠铺子。
先前她在茶馆里就看到了，这家店门脸不大，生意倒是很好。一下午间说不上是人来客往，但就是看着雨天还有不少人前前后后地进去，就知道这家店多半是在当地有些口碑的老店。
正是她要找的。
姜夜进门去的时候已经是接近傍晚，店铺里早没旁的客人。月上柳梢四下声悄，店内只有规律的拨算盘的声音，因此她推动半掩木门的吱呀声就格外明显，立刻引来一道视线关注。
“这位客人，”算盘声的来源，一个立在柜台后面的文弱少年很警觉地扫过来，看见姜夜手无寸铁的模样立时又端上一副笑脸，“我们这儿已经打烊了。”
“天色也有些晚了，您要挑什么，看什么，不妨明天再来？”他补充道。明明是姜夜搅了他清点账目的时间，他赶人的话还说得委婉又和气。
是个人精。姜夜心中赞叹，面上端着的神色却只是淡淡。
“杨掌柜，”她进来前就看到这家铺子的招牌，杨氏木雕。这种能在镇子里做起来的店铺手艺多半都是自家捏着的，这少年老成持重，大概率也是这铺子的本家，“我家主人是北边的客商，听闻你家手艺好，特派我前来拜访。”
做生意人顶要紧就是眼力。姜夜进来的时候杨奇就上下打量过她，只不过那时候粗粗一眼，自然只能看清姜夜身上的粗布衣裳。现下姜夜没因他的话走开，杨奇又仔仔细细看了眼，才发觉眼前女子虽然衣着朴素，但手上却没半点劳作痕迹。
行商在外，财不露富也是常态。再加上姜夜说话时的神态淡然自若，他不自觉信下几分。连忙拱手，
“不过是祖传下来的几分手艺罢了，当不得贵客拜访，小姐有何事吩咐？杨奇定当尽力而为。”
姜夜刚一进门就能看到柜台上摆着的木雕金蟾，线条遒劲有力，是典型的深雕手法。她顺势面不改色地胡诌，“掌柜不用过谦，杨家深雕技艺有名在外，我家老爷在澜沧镇也有所耳闻。但——我家老爷是有笔大单子想和贵铺商谈。所以……”
“我想先和贵店的大师傅先见面谈一谈。”
大单子这三个字能勾动所有做买卖人的神经，杨奇也不例外。再者姜夜说得有板有眼，又只是要求见一见他大哥。做手艺活要先看看匠人靠不靠谱简直再合理不过，他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这杨家铺子做工的场地原就在店铺后方，杨奇引着姜夜走进去一看，光是各式各样的木料都堆了好几方空间。估计要不是这做工的场地占的地方大，前面铺子少说也还能扩大一倍。他们进去的时候还有好几个学徒在那边收拾地上的木屑碎块，看到杨奇进来都停了手齐声喊道，
“杨二哥。”
作风严谨——但姜夜之前在游戏里什么阵仗没见过，一点没被唬到。反倒是止步用眼神示意了下，杨奇会意，要谈生意人多口杂不好。挥挥手叫他们都下去了。
工坊里除了他们二人，一时就只剩下一个立在案台后面的壮汉。先前学徒喊杨奇叫二哥，那这位显然就是杨家老大了。
只是这位壮汉现在正在愣愣地盯着桌上一块未完成的木雕出神，显然刚刚工坊里的动静没打扰到他半点。
“大哥。”
杨奇试着喊了下。
……壮汉仍旧充耳不闻，毫无反应。
杨奇有些无奈。但这几天里自家大哥天天对着这块木板子出神，他也是看得见怪不怪了。对姜夜递了个稍有抱歉的眼神之后，他深吸口气，突然震声，
“大！哥！有！客！人！”
喊完就又恢复成了刚刚持重老成的样子。
“哦，哦哦，”杨默总算是被自己弟弟从待机状态唤醒，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着姜夜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我一想着怎么雕东西就这样。”
姜夜没忍住扑哧一乐，她原本就挺理解杨家老大的，毕竟她之前琢磨怎么把东西做好的时候也这样。她就是没想到，原来看起来人精似的杨奇，面对自家大哥的时候却很有几分少年心性。这两兄弟还都……挺实在的。这一笑，之前谈买卖的疏离气氛立刻淡了点。姜夜随意伸手摸了摸那块令杨默心神不宁的木板，主动赞道，“好木头啊，摸着油润润的，得有几十年了吧？”
她又屈指叩了两下，声沉不闷，“这硬度韧性都好，不是最适合深雕了么？”
杨默眼前一亮。他原本以为二弟带客户来是要谈生意，心中还有点点不耐烦。但姜夜这几句话就知道是个懂行的，正说到他心坎上了。那点不耐烦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
“是块好料子么，其他地方都好弄，就是这个眼睛处——”杨默兴冲冲想说下去，却突然想到自家二弟还在身边。他和杨奇对了一眼，看见杨奇点了点头才把遮盖着木板的一块麻布掀开。
姜夜这才得以一览全貌。
原来这块偌大木板雕的是只狐狸。雕刻风格是杨家老大一贯的手法，线条流畅有力，打磨细腻光滑。更难得的是狐尾处的根根绒毛都顺着料子上的天然纹理勾勒，栩栩如生，灵动非常，比前面摆着镇店的那些作品都少了几分匠气。显然是杨老大的用心之作。唯独狐狸的眼睛处空荡荡的，一笔未落，在其余部分的精细线条衬托下就显得格外突兀。
“唉，这仙狐的眼睛，我这凡人怎么揣度得了？”杨默顺着姜夜的视线也落到了正中间的空白处，神色也不免从刚刚的自豪重又变得失落，“狐狸我倒是见得不少，但要只是仿个形似，那就太妖气了，不妥不妥。”
杨默自顾自地懊丧嘟囔着，他没注意到原本认真抚摸着木雕的姜夜指尖一挑，那把原本躺在桌边上的刻刀就已被她攥进掌心。
她说，“的确不妥。”
——刀尖在姜夜的操纵下成了条游鱼，待到真正落到木头上的时候，几乎要从她指尖活脱脱地甩落一尾寒芒。这一点寒芒倒是叫杨奇看清了，只是姜夜刚刚靠近去看木雕时他为了不占据空间还站在原地，这时候想要伸手去拦，已经迟了！
姜夜手腕连动，下刀如笔，原本坚硬至极的木料在她的刻刀下就像是张纸一样任由线条泼洒挥舞，等到杨默在杨奇惊慌失措的神色中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她已经把刻刀掷回了桌面。当啷一声，很是清脆。
“你！”反应过来的杨默又怒又惊，眼瞳里被怒火烧得都是血丝，一把攥住了姜夜的手腕咆哮，“你怎么敢动这个木雕？！”
姜夜在看到木板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她小觑了这家铺子。木色通红为赤，上面雕刻狐狸又是三尾，杨家老大这幅作品不是什么简单的商业买卖。这也是兄弟二人为什么在她靠近的时候没有防备戒心的原因。十河郡都是赤狐宗辖下的地界，此地凡人既受赤狐宗的眷顾，也受赤狐宗的管辖，赤狐在他们心中是高不可攀的信仰！澜沧镇同样都是十河郡下属的镇子，他们哪里想得到姜夜敢对雕着这仙家象征的木雕动手？
麻雀团子从姜夜下刀的那一刻就在惊叫着让她快跑，但一直到杨默抓住自己，姜夜不仅没跑，甚至毫无反抗的意思，哪怕她清楚：如果自己的手腕继续被杨默这么捏着，不出三分钟就要落得个骨折肉裂的下场。
但一来她这副身体不过是个凡人，刚刚为了迅速完成雕刻，她看似举重若轻，实则耗光了右臂的每一分力气，现在就算杨默不捏着她，她的肌肉都会因酸痛而颤抖不止，压根没可能反抗力气比她大，还正怒火攻心的杨默。
二来，她从进店的那一刻起就断定，杨奇是个聪明人。
她知道一个聪明人就算再头脑发热，也不会看不清局势的。
果然，大约过了半分钟，杨奇有些怪异地声音传来，“哥……你先放开她。”
杨默满眼血红，用力一锤桌面，“老子没拿刀杀了她已经算是好的了！”“她没毁你的木雕。”
“你别拿话哄我！你不知道我雕这幅——”
“你不信自己看。”杨奇很清楚现在杨默只能听得进和木雕本身有关的东西。
杨默本来不信，但绝望之中，心里滋生的侥幸还是让他扫了一眼。
只这一眼，就让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几乎趴到了桌面上。
姜夜说这块木头硬那就是真的硬，刚刚那点时间，她自然不可能用杨默那种深雕刀法完成赤狐的眼睛部分，而且她也不知道赤狐长什么样。要是雕错了，那就真是上赶着找死了。
所以她压根没雕眼睛。
她雕的，是一片雾。
她用的是薄意雕，这种技法讲求的是刀成如画。画么，生动形象自然不是唯一的标准，留白写意也可以是一种流派。姜夜下刀轻盈，勾勒出的线条飘逸莫测，夹杂在杨默自身那些虔诚而有力的刻痕中间就更像是一道从灵山逸散而出的云雾，于若有似无间不经意地遮盖了赤狐双曈——神狐垂首，欲见众生。然而仙凡终有别，云雾自相遮。
于是不见狐曈，于是狐曈可以是任何人心中幻想的任何形态：威严，慈悲，莫测。
还有什么比信徒的想象更能完满一幅画？
“这实在是……”杨默还愣怔在木雕前面，杨奇已经勉强收拾好了心神，神色复杂地盯着姜夜。他现在已经反应过来，姜夜说的什么老爷估计都是胡诌，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又确实没有看走眼。姜夜不是来捣乱的，他们杨家铺子还不值得有人专程请来这样的大拿来砸场子，那么她露这一手，就还真是真心实意想要寻求合作的。就是这个寻求合作的方式吧……估计，挺费他哥的。
但杨奇也清楚，如果姜夜走进来那一瞬间就说要给他们铺子做工，那他也绝不会有多信任和高看姜夜。
冷静下来想明白这其中关窍，他摇头叹笑了一声，哪怕心中还有些微的芥蒂，但更多的是一股逐渐升腾起来的火热，他有预感，这次会是他们铺子一次天大的机缘。
“姑娘先前说要谈的生意，到底是什么？”
姜夜正在不住地甩手，杨默刚刚那一下给她疼得够呛，闻言，她指了指自己，一笑。
“我想把我自己卖出去。”
“至于卖几天，卖多少，那就要看杨掌柜的胆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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