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不住跳下洞穴，一窥究竟。
洞穴底部弹性十足，如同降落在十层厚厚的棉被上，待我们稳住身形，地面又恢复了坚硬。
我用鞋后跟蹬了蹬地面，粗跟与坚硬的地砖撞击，发出沉闷的响声。
确认不会下陷后，我举目望向陈列柜。
琳琅满目、各式各样的盒子展现在我面前。
地狱创意骨灰盒。
是够有创意的，也够有地狱特色的。
离我最近的是一个巴掌大的水晶盒。它晶莹剔透的盒身似乎还做了夹层，里面有缓缓流动的蓝绿色细沙状颗粒，随着夹层内透明液体的滚动腾挪，从不同角度折射出斑斓艳色。
流光溢彩，美轮美奂，犹如一场幻梦。
我被它梦幻的外表吸引，连忙凑近欣赏。
守在陈列柜旁的小丑鱼激动地绕着我转圈，嘴巴快速地翕张，简直就像一位热情的导购员——可惜我看不懂它在说什么。
我摸了摸猫，又看了看狗：“这条鱼在说什么，亲爱的利维斯先生？”
三花猫脸色一变，毛茸茸的白爪子徒劳地在虚空中一抓。
“亲爱的！她叫我亲爱的！”
利维斯欢快地围着我转圈圈，快活地大喊：“不行！二少爷，我忍不住啦！”
我被它晃得眼晕，伸出一只手想阻止：“利维斯先生，快停下……”
金毛犬闻言停下，乖巧地蹲坐在我面前，出乎意料地舔了舔我裸露的小腿，又舔了舔我伸出去的手：“王小姐，我喜欢你！”
我的表情一瞬间扭曲。
不用看，我也知道白皙的小腿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狗舌头温暖湿润的触感残留在我的皮肤上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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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狗舔不是第一次。
这种特别的触感让我想起我生前养过的那只大黑狗。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当时我还是个只会背“人之初，性本善”的小孩子。
大黑狗特别听话，不像猫猫们娇贵要哄。
大部分时候，只要家里有一片开阔的地方供狗玩耍，它就会自娱自乐，根本不需要人帮忙。
大黑狗会叼拖鞋，咬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塑料瓶，在花园里抓老鼠，刨地洞，埋骨头……最后欢快地挨揍，还要躺在地上耍赖，露出柔软的肚皮。
比起喜怒无常的猫，狗的情绪很稳定，稳定到除了快乐以外就没有其他。
狗表达快乐的方式很单一。除了大部分宠物都会的撒泼打滚，狗表达快乐和亲近的方式以摇尾巴和舔舔为主。
它们舔你的腿，舔你伸过去摸它们脑袋的手，不遗余力地试图把你扑倒在地，舔你干燥的脸和脖子。
刚刚在外面疯跑过的狗爪子按在你新买的白裙子上，留下一个肮脏的、沾满泥沙灰尘的脚印，湿润的口水留在干燥的皮肤上像冬天闷干的衣服。
我想我对狗望而却步的很大原因就是它们没有猫讲卫生，热情常常没有边界感，动作也很粗鲁。
不过排除这些，大黑狗真的很可爱。特别是洗完澡甩水的时候，它就像一个快乐旋转的大陀螺。
有一天清晨，我被楼下琐碎的声音吵醒。
我烦躁不安，只好睡眼惺忪地起床，透过窗户望向楼下花园，看见父母正在花园里小声交谈。
我下楼，发现陪我长大的大黑狗少见地没有趴在狗窝里，而是躺在花园里。我以为它在睡觉，走过去一看，发现它的嘴唇上都是白沫，深色的舌头无力地垂在唇边。
那是我第一次为狗哭泣，为死亡和失去哭泣。
它真的是一条很好的狗。
妈妈说它保护了这个家，把小偷吓走，自己却被坏人毒死了。
我哭着抱怨：“怪不得昨天狗叫了一夜。”
我吵着要把小偷抓住，我为我昨晚屡次被吵醒时的愤怒真诚地道歉，但也庆幸大黑狗的死不是因为它的快乐又影响到了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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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狗表白还是头一回。
我淡定地摸了摸利维斯先生的脑袋，帮它把歪斜的金丝领结扶正：“利维斯先生，感谢您的喜欢……但下次还是不要舔了。”
这会让我想起那条可敬的大黑狗。虽然之后我的父母又养过许多狗，大的小的黄的白的，却没有任何一只能替代它在我心中的分量。
金毛犬沮丧地垂下耳朵，海蓝色的眼眸忧郁得像即将下雨的天空，暴风雨中旋转的海穴。
平心而论，利维斯先生是我见过的最讲分寸、懂礼貌的狗。
优雅，且有仪式感。
我纠结地皱起眉毛，试图安慰它：“或许您可以……”
利维斯迅速竖起耳朵，海蓝色的眼眸亮晶晶地盯着我，拼命摇着尾巴，期待从我的嘴里听到其他替代方案。
但是犬类表达快乐的方式似乎只有舔舔和摇尾巴……
我只好愧疚地低下头：“抱歉。”
猫二哥笑了，澄澈的橄榄绿眼睛熠熠闪光：“利维斯，真想把你现在的表情记录下来，给小叔叔看。”
我第一次在狗脸上看到除了快乐以外的情绪。
利维斯皱着长长的狗鼻子嫌弃道：“无论如何，我美丽动人的毛发都能赢它一百倍。”
我眨了眨眼睛，条件反射地维护远在后花园的抹布老师：“但是我喜欢它。”
这句话对利维斯先生的打击显而易见，它垂头丧气地趴在地上。
三花猫也是。它满脸便秘，活像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一边嚷嚷着“你这个花心女人”，一边挣扎着要从我怀里跳下。
我赶紧箍住乱蹬的猫爪，轻柔地捏了捏：“二哥未免太不自信了。”
这招很好用。
在利维斯面前，它拉不下脸继续闹，只好臭着猫脸，勉为其难地待在我怀里。
利维斯冷哼一声，反将它：“真好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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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洞穴里展示的都是骨灰盒。
除了水晶流沙，这里还有各式各样闻所未闻的荒谬设计：有的镶嵌了五颜六色的璀璨宝石，有的感应到他人接近就会放死者本人的全息投影向访客打招呼，有的能用高压将骨灰压缩制成项链或者戒指……
荒谬、滑稽、充满恶趣味。
在来之前，我想：什么人会为自己购买骨灰盒？更荒谬的是，有些款式甚至需要拍卖。
但我低估了洞穴的诱惑。我竟然心动了。
我给自己挑选了一个直接售卖的粉紫色水晶流沙骨灰盒。即便明码标价，它对我来说依然很昂贵，而且我现在根本用不上它，以后大概也不可能用得到它。
这些小丑鱼一定有魔力——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它们名为诱惑之鱼——它们热情地围着你转，颜色鲜艳，态度亲切，在你想休息时抱团抬来柔软的凳子，在你想喝水时捧来一杯清澈的水。
你很难拒绝这样一群关怀备至的“导购员”。
所有人都在买，拍卖区人声鼎沸。
激动的叫喊声不绝于耳，人类身上散发出星星点点的光芒，被小丑鱼吞吃。
不知不觉间，金色的洞穴里挤满了小丑鱼，一团一团的，像燃烧着的火焰，似乎在向我预示着生命最后时刻绝望的狂欢。
钱真的只是个数字。
这里狂热的消费氛围让我完全相信面前的这个粉紫色流沙水晶盒就是我此生最大的追求，我一定要得到它，在今天就把它带回家。
我头脑发热，指着面前的流沙水晶盒说：“就它了。”
我的小丑鱼导购员兴奋地围着我转，召唤来一群小伙伴。
随着玻璃展柜打开，美轮美奂的流沙骨灰盒被小丑鱼群簇拥着捧到我面前。
接过它的一刹那，空虚感像一条巨大的深海怪兽，叫嚣着要吞吃我。
好在有猫二哥陪我。
“利维斯！”它清雅的声音难得透着严厉，浅绿色清透的猫眼紧盯着金毛犬，竖瞳紧紧缩成一条直线，呵斥道：“收回去！”
金毛犬不敢造次，呜咽一声，包围着我的小丑鱼轰然散开，空气中刚聚集起来的朦胧光点被释放，重新没入我的身体。
利维斯恭敬地垂下头，低声道：“抱歉，管辖者大人。我有些得意忘形了，请您务必原谅我。”
三花猫没吭声，往我怀里钻了钻。
“那是什么？”我的理智重回大脑，冷汗涔涔。
利维斯的眸光躲闪，唯唯诺诺：“货币。”
三花猫扭过头，冷冷地瞟它一眼：“利维斯，你该庆幸来的是我。”
似乎想起了什么恐怖的回忆，金毛犬浑身柔顺飘逸的毛发抖了抖，惶恐道：“多谢二少爷。”
我歪了歪头，直觉它们是在说抹布老师。
利维斯海蓝色眼珠机灵地一转，视线落在我手中捧着的流沙水晶盒上，透露出几分狡黠：“王小姐，如果您喜欢，可以免费带走这里的任何东西。”
我将信将疑道：“真的？”
它点了点头，态度诚恳：“权当是我送给您的赔礼……希望您不要讨厌我。”
却之不恭。我晃了晃手中的水晶流沙盒：“那就这个吧。”
利维斯小心翼翼地试探：“您可以多挑几件……”
我摇了摇头。我不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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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离开这个洞穴前，我再次看到了长腿绅士和他的女伴。
身着米白色礼服的绅士先生手里拎满了购物纸袋，身边围绕着一大群颜色艳丽的小丑鱼，他的女伴像一只欢快的金色小鸟，穿梭在各个展柜前。
我怪异地看着那些印了小丑鱼和利维斯字样的纸袋，心想：那些袋子里不会都是骨灰盒吧……
用得过来吗？
诱惑之鱼不停地吞吃着他俩身上散发出来的光点，有些鱼肉眼可见地鼓起了肚子，满满当当的，仿佛下一秒它们薄薄的肚皮就会撑破。
它们吃得很香，我默默观察了那些光点半天，喃喃道：“看着也不像货币啊。”
尾音还未完全消散，我的担心应验了。
就在我面前，一条橘红色小丑鱼的肚皮被撑破，尸体无力地坠落在地，金灿灿的液体从破开的肚皮里渗出。
地板下陷，将鱼的尸体连同鱼腹凝聚的液体一起吞没，然后恢复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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