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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029

“要知道他是谁,想明白几点就可以了。”

“按照江阳县案卷记载,上月十九日清晨,有人在城门发现一倒吊头颅,向府衙报案后,经辨认,死者为‘说剑佬’阳子瑜。根据阳家老仆的说法,他家主人在望日离开江阳,前往雪山挖采药材。江阳并无凶案现场,且有人曾目击他出城,也就是说,他不是死在江阳,而是在路上被伏击。”

衙役问:“这有什么问题吗?”

宁峦山幽幽道:“这么看确实没有什么问题,本官只惊讶于江阳县办案效率,城门口那卖荔枝的小哥,这一月来,每日天蒙蒙亮就挑担子来卖,竟然只远远晃了一眼,官差就把头颅给解了下来,那报案的人得多早进城,城门又是几时开放,从城门到府衙再从府衙到城门又需要几时,那可是争分夺秒,哦不,得神行千里才办得到。”

江阳县跟来的官差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恨不得扑上去捂住他的嘴巴,而成都府衙的人却面面相觑。

“为此只能得出一个解释,恐怕是有人不想让旁人认出挂着的是谁。如果死的真的是阳子瑜,会有这样的困扰么?”

侯管家小声嘟囔:“也有可能是案情不清,凶手未曾落网,所以不便声张。至于案卷,记载错漏也是有可能的,谁能保证永远不犯错。”

“是,本官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宁峦山顺着他的话说,甚至还耸了耸肩:“反正错漏也不只这一处。好吧,就打有这么个刚入职的马虎小吏,记错了时间,可面部砍伤这么重要的线索也能漏?他漏了仵作也能漏?都是临时工?”

他陡然拔高音量:“只要复检,很容易被查出来,我想江阳县的仵作应该没这么个胆子,只能说有人授意。”

府衙的人连忙道:“授意?您在衙门为何没有提出来?明明可以公开对质!还是说这一切都是丁大人您的猜测?”

“怎么说?说了又如何?本官没有证据,逼急了这一切的一切都可以拿人顶包,到那一步就永远也不知道真相为何。”

侯管家颇为担忧:“那大人您现在说出来……”

宁峦山朝他们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眼下当然有证据——”

“案卷里虽然漏掉了一些关键性的描述,但书写的吏胥显然自以为是把他认为不会影响结果的线索留了下来——本官一直没明白,头发里的水哪里来?挂在城头早就给晒干了,而完好的皮肤又为何像水泡过一样?”

“起初,本官以为是冰的缘故,但冰库密封极好,我们待了那么久,一直干冷冻人,也是在出来的时候遇上外面的热气,才浑身湿漉漉的,更别说头颅裹了草席,和冰块隔着老远。你们用冰存放不只是为了延迟腐烂,而是为了掩盖一个重要细节,这个头颅被水泡过,而一旦知道,就能顺藤摸瓜明白这颗头颅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到江阳县的。”

“怎么来的?”侯管家问。

“马帮走货。”

管家疑惑:“怎么就从水泡过的关联上马帮了?他们又不走水路?”

宁峦山解释道:“并不是因为这个联系上马帮,而是因为路程和时间。还记得本官送的那筐荔枝么?最开始,想让他们送到东越,可马帮的说没个十天半个月送不到,而鲜果易腐,本官不忍心啊,三日内能送到的地方,便只有成都了,况且其他地方没有马帮的落脚点,他们不会单独停下来接生意。”

“每一个马锅头走的都是单线,也即是熟悉的道路,所以成都往江阳南下的,必然也得北上回,打听他们上一次送的货,货送到了哪里,自然就能确定。”

管家又问:“即便送到江阳,你怎么能确定,货一定是死者的头颅?”

宁峦山答道:“因为他们送的蜀锦被水浸湿了。”

“显然,捎带的人害怕转手时因为查验而被无关的人发现,谎称已密封,用苫布加稻草扎好,延迟冰块融化,而为了防漏,一定用了大木桶盛装融化后的冰水,过滤在第二层,现在去江阳县衙门找,没准还能找到这样的木桶。”

说到这儿,他话音一转:“但这一切只能说明府衙有人参与,不能完全排除死者不是阳子瑜。尸体面容被毁,除了不想让人看到其真面目外,也可能恨之入骨,想毁容泄愤呢,我们在路上不是没遇到过这样的人。”

侯管家顿时涨红老脸。

“所以,需要别的证据来佐证,”宁峦山忽然拔高声量,对周围的人说:“诸位,你们可还记得,刚才那具尸体旁边有些什么?或者说,尸体旁边缺了什么?”

最开始搭话的衙役看他目光落在腰间,喃喃道:“是酒壶。”

宁峦山垂眸轻笑:“从冰库出来后,本官去了一趟阳家。”他当时并非因为路过而临时起意,而是觉得打个措手不及总能抓到很多意想不到的线索:“在那里,本官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阳子瑜在家里泡了许多药酒,这些药酒,都写上了开坛时间。”

“其中有一个酒坛是空的,时间五月,正是出门的日子,也就是说,临行前阳子瑜带着自酿的酒上山,以御风寒,可尸体身上却没有酒壶!酒可以空,但不能没有酒壶。来雪山前,本官还和侯管家确认过要带酒,入山时,又向向导问了一遍,即便夏季,雪山也十分寒冷,熟悉雪山的人,一定会装备妥当。”

“所以,我确定这个人,不是阳子瑜。”

侯管家忙问:“那这个人是谁?”

“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孰料宁峦山摊手,神态语气有几分耍赖,“但我知道他从哪里来。”

“死者头颅皮肉翻卷,斫伤乃生前所为,虽然一刀砍断脖子对于寻常人难办,但习武之人若是配合内力,则不然,所以即便对案卷的错漏感到疑惑,本官也没有怀疑过两处府衙,直到从马帮得到确切的线索,本官才忽然明白,能让县衙说谎但又大着胆子不怕查的,只有一种可能——”

“尸体本身就来自于县衙。”

此言一出,众人对视,面色各异。

宁峦山拍了拍侯管家的肩膀,道:“只要查查最近有没有被判枭首的死刑犯,再追查尸源,就能查到。本官记得衙门里的人说过,巴蜀治安很好,作奸犯科的不多,那犯十恶不赦之罪的应该也不多。”

言至于此,只有那几个被派来搜寻尸体的小吏还在追问:“所以丁大人的意思是,有人用死囚冒充阳子瑜?可他为何要这样做呢?”

宁峦山背对着侯管家,沉默地看着天边的霞光,良久后扬声道:“这就要问问侯老爷了!”

侯管家一瞬间面如死灰,密林里不多久传出笑声与掌声,一身着蜀锦华服,头戴高冠的男子缓缓走了出来,即便年逾四旬,他眉宇间依然难掩倜傥风流。

方才还在为案子烦扰的众人看见他的到来,一半惊诧地瞪眼,一半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独一个宁峦山,抬眸所至,觉得松风白云与此人相配,恰到好处,竟生出几分赏心悦目之感。

他真正怀疑侯家,是他向侯二询问他们知悉此事的日子,得到的时间正是案发那日的早晨。明明早上才在江阳发现头颅,但身在成都的侯府公子小姐却能偷听到消息,那么侯府必然参与其中。

“我让二公子帮我打听冰库,碰巧侯府和成都府衙内都有,再查查冰块的数量和消耗,总能查出端倪。”其实宁峦山也不确定,分尸究竟发生在何处,不过眼下看来,似乎过程并不太重要。

“侯老爷……”

那几名小吏一时难以置信侯府的涉足,更想不明白,如果阳子瑜没死,如果只是死了个死囚犯,那么做着一切究竟为了什么?当中一个吞咽唾沫,贸然想要开口,但衙门里其他知情人已经给他递了个眼色,随后推搡着他离开。

须臾后,在场只剩下侯家人。

侯信凝视着眼前那个忽然不称“本官”的小子。

宁峦山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你在江南破了刘道规将军府邸的案子后,声名鹊起,江湖无人不知,我在西蜀听过很多你的传闻,但也仅限于听闻。最近的一次,你在一起案子中,用颈部的胎记伪装身中奇毒,成功迷惑凶手并将其捉拿归案,我方才开始着手打听。”侯信接上了他的话,语气平和,似乎一切也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你来自东越,家中只有母亲一人,少年时清贫,扎草鞋为生,年龄对得上,胎记也对得上,这我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但我仍不确定,所以想亲眼见见你。我知道若是以认亲为由,你心中若有怨愤,不一定会愿意前来,而这两年巴蜀之乱,我侯家有所牵连,不便离开成都,因而我需要一个你更能接受的理由。”

但恐怕不只是接受,还夹杂着试探和考验,考验这位新贵是否名副其实,试探他是否值得血脉相认。宁峦山丝毫不怀疑,一个游戏花丛,处处留种的多情浪子,展露的慈爱和深情没有一丁点的计较和利益勾稽。

——世间的父亲大抵都是如此狠心!

“是啊,一场千里分尸的奇案,怎能不亲自前来平冤?”宁峦山的声音依然很平,但他却不可自己地握紧拳头,侧身让开,以期掩盖下眼底的讥讽和寒芒:“所以侯家主就找来好友阳老前辈,演了一场假死的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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