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手间在二楼的包厢尽头。
中间需要穿过铺着黑色大理石的长廊，右拐，才能到达男厕。
余康安左手攥着右手手腕，沉默地走在前头，维持的憨厚笑容从脸上剥落下来，神色铁青。
血珠从手掌心处沿着划痕滴落，隔着漫长距离，地板上零星的落了两滴血滴。
带有镜面感的大理石墙面营造出冰冷森严感，射灯安在头顶，光芒成伞状笼罩着两人。
林绛海跟在后头。
走入洗手间，余康安锁好门，在门缝处放了面小镜子，调整角度，确保能通过镜子窥探到洗手间外头的情况。
他压根没理会那点微不足道的小伤，倚靠洗手台，抽出根烟，手指夹着烟许久，林绛海也不像从前那般识趣地凑上来给他点烟。
林绛海看到了余康安的小动作，只不过是故意装傻，他这么艰难爬到今天这一步，就是为了不再像当年点头哈腰地给别人点烟。
他慢条斯理地整理领带：“余叔，怎么了？”
余康安嘴角上扬，低头，似笑非笑地自己掏出打火机，香烟在火苗上燃起微末的红光。
烟雾缭绕中，他瞥向林绛海，漫不经心地丢下重磅炸弹：“魏老夫人来过楚家，也给楚奕看过魏馥的照片。”
就算是个啥都不懂的纯傻子，看到魏馥的照片，也都会怀疑林时蕴和魏馥的关系。
而林绛海刚打算用的借口是‘林时蕴生母家里缺钱，吃过牢饭的穷亲戚跟他要不到钱，可能会破罐子破摔地记恨伤害林时蕴’。
楚奕一听，肯定会大起疑心。
完全不如他劝林时蕴出国游玩的方案。
实在不行就找人绑了林时蕴，再‘送’出国，要干净利索得多。
余康安讥讽：“你就不应该让楚奕跟着林时蕴来，我本来自有打算，现在全被你自作聪明地给破坏了。”
林绛海的手一滞，规整领结松散起来，长眉往下压着眼眸，瞳孔黑漆漆地透不进半点光亮，眼神阴鸷：“…楚奕知道了？那林时蕴呢？”
“楚奕肯定知道，林时蕴知不知道，我就不清楚了。”
“这样啊。”
林绛海系好领带，又摘下眼镜，拧开水龙头，不慌不忙地清洗起眼镜来。
“老夫人去过楚家后，你生怕楚奕会将消息透露给林时蕴，才让人盯着楚奕……”
他抬头，看着镜子中余康安的狠戾眼神，像是无知无觉地问道：“…那场车祸，你做的？”
余康安瞄了眼门缝边的小镜子，不出声，摇头。
他盯着烧得发红的烟头，狠狠抽了一口：“老夫人已经起疑心了，不然平常要走半个月的调职程序，也不会在短短一天之内就全部走完了。”
车祸确实是他找人做的。
但是只是为了报复楚奕，想吓他一下，倒没有想到那司机居然会发了疯地冲楚奕和林时蕴撞过去。
只不过目前事情闹得太大，警方盯得很紧，他在这种时点和司机联系，无异于上门自首。
林绛海侧头，后背挺得笔直，眼镜蒙着层冰冷光芒，嘴唇微勾，让人辨别不出这阴寒眼神后的真正目的：“你派人撞了林时蕴？”
余康安瞥他，将声音压得很低，话也说得天衣无缝：“我现在是失心疯了才会招惹这位。”
“有司机的联系方式吗？”
余康安警惕起来，上下一打量林绛海：“你在套我的话？”
林绛海回头盯着镜子，矢口否认：“我只想帮你，在S市待了这么多年，也还是积攒了许多人脉和朋友的，大事化小还是办得到的。”
“你先好好想想自己吧。”
余康安用手指夹着烟，转身，嘲讽地盯着林绛海，微微俯身，微红的烟头眼看着就要将林绛海的西装外套烫出个窟窿来。
“我最差也就是这样了，在分公司当一辈子总经理，顶多升迁无望，你呢？你当年怎么控制的魏馥，在她生前做了什么，死后又做了什么，心底有数吧。”
“魏老夫人顶多骂我是公司里的蛀虫，但她要是知道你做的肮脏事，肯定要把你挫骨扬灰才能解她心头之恨。”
林绛海嘴角弧度加深，他直勾勾地和余康安对视：“你是怎么爬到老夫人的助理位置，又是怎么贪掉公司账上几千万的事情，需要我提醒你吗？”
余康安冷冷地扯出一声‘呵’笑，“我们都是同条绳上的蚂蚱，谁都跑不了。”
林绛海达成共识：“不错。”
“既然楚奕已经来了，那你就不要再提林时蕴的任何事情了，计划改天再说。”
“好。”
余康安又不放心地瞥了眼门口的小镜子，兀地发现镜子里正映着一双黑色皮鞋。
门外有人！
“是谁？”他眉头拧起，暗暗惊出了一身冷汗，立刻扬手，示意林绛海不要说话。
门外站着的人倒没有要离开的迹象，隔着道门担忧问道：“客人您好，这边看您已经进去了有一会时间，请问您没事吧？”
林绛海包下了一整层的包厢，这是在外等候的服务员看两人久久没回，来查看情况了。
余康安没有放下心，他旋开门把手，见门外站着的确实是服务员的领班，他又谨慎地瞥了眼长廊，没有人。
“没事，我只是头有点疼，谢谢你了。”
领班跨着装白色烫毛巾的篮子：“您需要烫毛巾敷下额头吗？”
“不用了，多谢。”
领班微微躬身，离开。
林绛海皱眉：“既然魏老夫人都对你起疑心了，也迟早会知道林时蕴的事情。”
“这就看你操作了。”余康安意味深长。
两人回去包厢时，菜已经差不多上齐了。
楚奕看了眼腕表。
余康安和林绛海这一去洗手间就是二十多分钟，除非泌尿系统有重大问题，不然就是明显地去商量事情了。
中途林时蕴也去离开了一趟，反而在五分钟内就很快回来了。
余康安笑呵呵地坐下来：“刚才头疼的老毛病犯了，就在洗手间缓和了一会，让你们久等了。”
他话音刚落，楼下就传来聒噪的吵闹声，喧闹声几乎快要透过隔音能力极强的水泥板穿过来，震天响。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怎么了？！穷就不能来你们餐厅吃饭了吗？！我告诉你们，别瞧不起人，今天老子就要来这里消费。”
“里头有人包场，老子当然知道，你把他叫出来，看他认不认我！林绛海，你给老子滾出来！”
“不认识林绛海？就是包你们场的金主爸爸啊，连爸爸都不认识了？”
薄安被混混们从小区门口追进垃圾堆旁边的草丛里，又猫着腰在地下车库躲藏了会，被揍得鼻青脸肿，衣服上还沾染了青一道白一道的灰尘，整个人散发着股浓烈的恶臭味。
就像是个有毒有害的大型垃圾。
他站在餐厅门口，拎着十八元一个的廉价大喇叭，冲着二楼大声嚷嚷。
后面还站着一堆等他还高利贷的社会混混，整齐划一的鲜艳头发，破了好几个洞的时尚上衣，一溜儿的露脚踝紧身牛仔裤，抱着胳膊等看好戏。
乍一看还以为是什么反讽的街头艺术。
薄安许诺他们，如果要到钱，第一个就还给他们，因此也都跟来了。
余康安没想到吃顿饭的简短功夫，幺蛾子却层出不穷，脸上笑容有些挂不住：“这又是怎么回事？”
领班不住地弯腰道歉，偷偷瞄向林绛海：“楼下有位先生指名道姓地要找林绛海。”
余康安：“打电话报警了没？”
领班为难：“他们也没□□，就是坐在店外喊。”
“那就用扰乱商场秩序的名头，找保安解决问题！”
楼下的叫喊声愈来愈吵，批发的大喇叭还自带电音效果，吸引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
薄安胡编乱造，有什么脏水就一股脑地往林绛海身上泼，“林氏资金周转困难，天杀的欠钱不还，老板要卷铺盖跑路啦！”
林绛海眉眼里露出几分杀意，却依旧优雅地搁下筷子，毫无尴尬感地站起来，笑道。
“无妨，我可能与那位先生有些误会，先去处理下。”
*
薄安牢记着神秘人给他的三点建议。
第一点：绝对不要打砸东西，不要伤人，只需要将事情闹大，闹得林绛海颜面尽失最好，因为林绛海最好面子，伤他面子无异于掀他逆鳞。
第二点：必须要找到合理且林绛海无法反驳的理由去跟林绛海要钱。
他带了个小马扎，一屁股坐下来，喊累了就让旁边尖嗓子的催高利贷的兄弟喊。
尖嗓子气沉丹田，吼道：“欠钱不还要人命啦，无良企业家一顿好几万却不还农民工几千血汗钱啦！”
怎么夸张怎么来，脏水管它是不是真的，先泼上再说！
楚奕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看见林绛海波澜不惊地走出餐厅的门，微微抬起下巴示意了下，旁边的秘书就帮他拿着烟去给一众社会混混派发，点头哈腰地陪着笑。
林绛海声音不急不慢，被反咬一口也不生气，笑眯眯地：“薄安，我什么时候欠你钱了。”
薄安向来信奉给钱的就是金主，逮着一只肥羊就要可劲地薅。
他斜眼看他，见林绛海穿着裁剪贴身的定制西装，又在昂贵的西餐厅包场吃饭，联想起自己的糟蹋落魄模样，越想越生气，拿起大喇叭，调到最高音量，装腔作势地咳嗽几声，就要开口。
“不欠我钱？薄……”
楚奕看得眼皮微跳。
这是要喊出林绛海的真名薄铮？
人不要脸果真天下无敌。
林绛海深呼吸一口气，压低声音，用只有薄安一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不要闹了，我完蛋了，你又能好到哪里去？”
薄安阴阳怪气：“哟，您瞧瞧您这又是说的哪里话，您是尊贵的人上人，我贱命一条，每天能有点喝酒钱，都是老天爷赏我的，您还我点钱我都要跪谢隆恩了。”
林绛海抬起眼皮，笑容冷得让人瘆得慌：“你说我欠你多少？”
薄安跟个无赖地痞似地坐在小马扎上，双腿搁在腿上，举手，懒洋洋地伸出一个巴掌：“五百万。”
楚奕虽然听不到薄安在说什么，但看他比划的模样，应该是五百万。
…张口就要五百万？
估计就是买命钱了。
林绛海不怒反笑：“现在不方便转钱，大额资金哪有这么容易转？”
后面催收高利贷的人起哄：“有多少转多少，明天再陪大老板一起去银行转过来呗！”
余康安终于忍不住，也跟着走出餐厅，薄安看到他，浑浊的绿豆眼睛蓦地一亮，就像饿狼看到了另外一头待宰的肥羊般。
“这不是余哥吗？您也来了？怎么，伺候老夫人伺候得不舒服了？”
薄安满脸喜色，看着余康安就像看到红澄澄的票子长了腿冲他奔来：“你们聚会怎么不叫上我呢，我们三兄弟好好叙旧啊。”
余康安装傻，给薄安递烟，叹道：“绛海这几年不容易……”
薄安点头，冷笑反讽：“是不容易，都住上三层大豪宅了，外头包养了几个身材火辣的情人，被人一口一个林总地叫着，艰难得很。”
“五百万，我就彻彻底底地忘了你们发家致富的秘密，怎么样，这笔买卖划算吗？”
余康安就算早年贪了公司的一大笔钱，但也一时半会拿不出这么多现金，林绛海倒是答应得极快：“可以。”
他仿佛真的变成了关爱薄安的好哥哥，拿出手机给薄安转了十万过去，又伪装出气薄安不争气的无奈来，语重心长。
“你先把赌债给还完了，而后再用闲钱把家安置下来，我给你找个工作好好干着。”
薄安确认账上真的收到了十万块，又得寸进尺地问：“剩下的钱什么时候能到账？时蕴再怎么说也是我的养子，你认他回来不打算请我去吗？”
他对一直没收到请柬这件事耿耿于怀。
“你是他的养父，不需要请柬就能入场，哪有人敢拦你。”
林绛海又叹道，“至于到账时间，应当是晚宴的后一天，集团的情况你也是知道。”
薄安这才慢吞吞地收起小马扎，从兜里掏出录音笔，骂骂咧咧道：“我可都录下来了，你欠我五百万呢，要是再赖着的话，我就去你公司总部前拉横幅！”
这也是神秘人教给他的第三点。
录音，保留基础证据。
光靠他自己，估计只知道靠一双软绵绵的拳头和谩骂来解决问题。
怪不得他会被小时候的林时蕴耍得团团转。
林绛海和林时蕴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狼，没有心，狠毒得很。
眼见着薄安带着乌泱泱一大群混混走了，余康安低声问：“你真打算给？”
林绛海微笑：“总还有其它让他彻底失忆的办法。”
“那可是你亲弟弟。”余康安对林绛海的薄情程度又有了新一重的理解。
林绛海哂笑，转身回去：“亲弟弟？那也仅是弟弟而已。”
趁着余康安和林绛海还没回包厢时，领班进来派发热毛巾：“客人，您需要热毛巾吗？”
楚奕站在落地窗前，看着余康安与林绛海动静，摇头：“不用了，多谢。”
林时蕴则泰然自若地接过热毛巾，和领班迅速地交换了一个隐晦眼神，笑道：“谢谢。”
叠得整齐的热毛巾里藏着一只录音笔。
录音笔里头完整地录着两段录音。
一段是洗手间的录音，另外一段则是薄安和林绛海之间的争执录音。
林时蕴将录音笔装入书包的暗袋里，撑着拐杖，缓慢地走到楚奕身边，眼眸漆黑，与窗外的深沉天色相对应。
“听说今年的竞赛冬令营会在A市举办，还是在海边。”
楚奕还在思考下一部该怎么做，没回过神，喃喃道，“A市的海很漂亮。”
“对。”林时蕴弯眼笑道，转头凝视着楚奕，轻声道，“所以，我们要一起去竞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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