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张照片是全家福。
魏馥穿着校服站在中间,怀里抱着雪白异瞳的狮子猫,亲昵地将头倚在左边女人肩膀上,笑容浅淡,青春洋溢。
右边男人西装革履,气势威严,却和蔼地笑着抚摸魏馥的头,三只狗子蹲在地上,吐着舌头,瞳孔明亮地看向镜头。
林时蕴低头,捧着相框,手臂微颤,喉咙干涩得仿佛能咳出血来,心脏处像笔直地扎着把锋锐刀子,白刃劈开那些被他刻意尘封的过往,痛到无法再叠加痛楚。
又仿佛品着满是碎渣的糖,口腔虽然早就被伤到满是血的铁锈味,却只因为想再贪婪地尝点甜,而更细致地咀嚼着碎渣。
魏家太狡猾了,知道他的弱点在哪。
氛围沉寂,空气像沼泽般凝滞不动。
楚奕看着林时蕴缓慢地翻阅着照片,神情僵硬,仿佛连呼吸都透着绝望的痛苦,低声唤道:“林时蕴?”
“没事。”林时蕴眼睑低垂,将相框翻过去,平日里伪装的笑容消失不见,声音沙哑,自言自语:“反正人都是会离开的。”
母亲当年曾想过带他逃离偏僻而愚昧的小镇。
只是在即将出发时,突遭意外,被空中掉落的绿植砸到头顶,虽然在医生的全力抢救下,从死神手中硬生生地夺回了一条性命,代价却是卧床不起和脑神经的严重损伤。
他也是在那时被送到了薄安家。
薄安不允许他去看母亲,将他反锁在屋里,他也不哭不闹,只是用天真无邪的语气和懵懂无知的笑容,跟养母提起他又看见薄安昨天在撩拨哪家的已婚妇女。
然后再趁养母怒气冲冲要找薄安算账时,溜出门外,用拼命省下的零花钱买碗据说能补身体的甜品,在大太阳下跑去找母亲。
母亲卧床四年,四年来意识模糊不清,记不起他的名字,也认不出他的模样,只知道她还有个儿子,成天呓语着要保护儿子。
直至葬身于突如其来的火灾中。
多年前的熊熊火光仿佛又在眼前重现,扭曲的高温炙烤着他,额头不断地往外渗出细汗。
是噩梦啊。
林时蕴坐在那,就像是具四肢僵硬的牵线木偶,童年的不幸贯穿成千万缕提动木偶的细线,一举一动都被仇恨所牵引。
冰冷,危险,毫无生气。
楚奕张开双臂,俯身低头,带了几分毅然决然,轻轻地从背后抱住林时蕴。
他沉默。
不知道该说什么。
心脏仿佛是被暴力揉捏成一团的废纸,蓦地收缩抽紧,压抑且无处发泄。
林时蕴就像童话故事里被雪国带走的小男孩般,眼里嵌着冰渣子,不哭也不笑,跟朵漂亮却冰冷的雪花般,捧起来只会冻伤手,化了后就从指缝间流逝,寻不到踪影。
最凶狠的一面,也就是他最脆弱的一面。
楚奕哑着声:“我不会。”
林时蕴慢慢地从回忆里挣脱开来,僵硬的四肢有了知觉,他神情微动,有点惊讶楚奕突如其来的拥抱,绷紧的僵硬身体却在拥抱下逐渐放松来,嘴角扬起抹真心实意的浅淡笑容。
“老大不会什么?”
“不会抛弃你的。”楚奕声音嘶哑,神情郑重,跟立海誓山盟般庄严。
林时蕴知道楚奕说的意思跟他希望的含义并不同,但依旧觉得冒着森森寒气的心底如同注入了股暖流,开始炙热发烫起来。
他将相框搁在旁边的床上,反盖住相片,抬头,凝视着楚奕,弯唇。
“我记下了,一言为定。”
楚奕严肃嘱咐:“有事就找我,别自己扛着。”
兄弟义气还是在的。
林时蕴笑了笑:“好。”
等楚奕走后,他继续收拾着箱子。
硬纸皮箱子底层放置着格外显眼的红木箱里,里头套娃似地隆重放着一个细长条形的红绒盒子。
打开来,里头装着的则是枚熟悉的胸针。
同母亲一模一样的黑玫瑰胸针,只不过多了片绿宝石嵌成的绿叶与藤蔓。
这枚胸针跟之前魏三爷的又有所不同,魏三爷的胸针上红宝石较小,只能雕出含苞待放的黑玫瑰,看着没有那般张狂抓眼。
而他的这枚胸针上却嵌着色泽深邃鲜艳得仿佛要淌血而出的红钻石,周围的重重花瓣是红宝石点缀,带刺的藤蔓张狂地往外曼延。
如同加冕的冠礼般贵重而华丽。
林绛海今天也送来了宴会上要穿的西装礼服,叠得整齐,搁置在衣帽间里的沙发上。
换上剪裁贴身的定制西装,打好领结,林时蕴走到穿衣镜前,盯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慢条斯理地佩戴上胸针,收起漠然神情,歪头,流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乖巧笑容。
镜中的男人也跟着笑起来。
林时蕴本就长相英俊,墨蓝色西装外套衬得他肩膀阔挺,长腿笔直,像是一根标枪扎在原地,笑容却稚气,仿佛依旧是个还未长大的孩童。
又缓慢收起和善笑容,切换了人格般,勾起的唇角往下压,眼睛微眯,笑意遁去,眸光冰冷,骨节分明的手缓慢地拉扯好领带,袖子下滑几寸,露出线条凌厉的手腕。
他望着镜中的人,自言自语:“爸,我回来了。”
*
嘭地一声,余康安一拳蓦地砸碎面前的镜子,尖锐碎片狠狠地扎进指关节与手背,伤口密集地渗出口血珠来,他喘着粗气。
“当初这死老头是你说可信能用,我才敢冒险尝试,结果现在却被反咬一口!”
之前憨厚和善的形象全无,他暴躁得像是一头无处发泄怒火的野兽。
林绛海看他冲着镜子发火,也不阻止他,不急不慢地泡茶,叹气。
“是我看错人了,误以为那司机是可靠的人,没想到是想借着机会讹你一把。”
余康安冷笑:“讹我一把?要是真能用钱解决就好了,你知道那司机开口多少呢?五千万,少一个子都不行。”
他一着急还带了点方言口音。
“我要是能拿得出五千万,还用得着低声下去弯腰屈膝地去伺候那老不死的?早就立马不干了,别说五千万,一分钱我都不会给他!”
余康安坐在柔软的真皮沙发上,依旧觉得胸中郁闷难消,林绛海递过去温茶:“消消气,我不是把你捞出来了吗?”
余康安死死地盯着他,眼睛里血丝遍布:“什么叫做捞出来了?我可是实打实地被问了好几天话,吃了刑拘的牢饭,要不是没有证据,我再过几天就被提起诉讼送进牢里了!”
他刚从警察局里出来,灰头土脸,胡子拉碴,整个人消瘦了一圈,面色苍白,被问话问得也没了傲气,又始终担心罪名会真的成立,吃上几年牢饭。
那他这一辈子就真的完了。
手机蓦地响起来,是集团总部的人事经理给他发了消息,说有事想见他一面。
余康安心底咯噔一下,仿佛被人猛地捂住口鼻,呼吸不上气来,也使不上劲,胸口憋闷得慌。
当初他从总部被调到这个破地方来,也是人事经理通知他的。
“如果不是我动用了人脉,你怎么可能这么快出来。”林绛海倚靠着桌子。
余康安深陷恐慌中,压根有心情搭理他,瞳孔不自觉放大,盯着屏幕上的来电。
魏三爷给他打来了电话。
他急匆匆地站起来,推开门,走到外头,确认林绛海听不见时,才接起电话,毕恭毕敬:“三爷,您说。”
魏淮声音慵懒,漫不经心地拖长语调:“老余,老夫人知道你犯了事,分公司总经理的位置可能不保了。”
心脏上高悬的巨石猛地坠落,砸得余康安大脑充血,他头晕目眩,瞳孔涣散。
…难道连个分公司的总经理职位都保不住了吗?
可是背上了这条显目的犯罪记录,他岁数又大了,还能去哪里工作呢?
小儿子刚出生三年,老来得子,他溺爱得很,还打算从小就送他出国读书,以后再为他铺好路,现在看来却是不可能了。
魏淮又问:“你知道为什么老夫人要把你调过来吗?”
“这就要请教三爷了……”他嘴唇苍白,胆怯地喏喏道。
重点是老夫人到底知不知道他当年贪污的事情。
如果知道了,按照老夫人的脾性,是绝对不会给他留任何一条后路。
魏三爷往后一仰,翘着二郎腿,优哉游哉:“你猜。”
余康安噎住,小心翼翼地猜测,“可能是因为我老了,精力和记忆力都跟不上,工作能力不足……”
“也不是没有这个原因。”
林时蕴站在魏淮面前,他不满意魏淮的回答,摇摇头,在手机打出来一行字,魏淮凑近看去,咳嗽几声,念着屏幕上的字。
“…但都进局子吃牢饭了,你还跟我装傻?”
余康安浑身僵硬,不敢说话,外放的通话里只传出紧张的浓重鼻息声。
林时蕴紧接着打出一行字,将屏幕推到魏淮面前,魏淮跟个复读机般接着念:“我猜一下,你现在是不是在林绛海的办公室外面?”
余康安低声答道:“…对。”
“你还敢跟他混在一起啊?”魏淮往嘴里塞了颗巨峰葡萄,含糊不清道地嘲笑道,“胆子挺肥的啊。”
“最后一个机会,一个小时内赶回公司,在你的办公室,我等你。”
魏淮对着剧本念得都困了,他打了个哈欠,睡意明显,但余康安却从这声哈欠中听出了把柄在握的从容,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淌下。
“或者你现在就可以找下家了,只不过大概率是找不到的。”
“不用也不用担心,监狱的牢饭很便宜,你吃上十几年也花不了多少钱,还能参加劳改。”
通话结束,余康安呆呆地坐在圆厅里放置的待客沙发。
他记忆力好,几乎能够复述出来魏淮刚才讲的每一个字,可越是咀嚼话语里的字眼,就越觉得心惊肉跳。
…老夫人知道了!肯定全都知道了!!
他内心方寸大乱,连林绛海在旁边叫他都没听见,只是佝偻着背,手搭在膝盖上,显得仓皇而又悲凉。
“是老夫人回来了吗?”林绛海看余康安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猜测道,语气却不由自主地加重发颤。
“不是。”余康安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冒了一身的冷汗,衬衫都湿透了。
“还是公司职位有变?”林绛海一猜一个准。
“都不是。”余康安是真的不敢再跟林绛海扯在一块,他随意地扯了个理由,拎上公文包匆匆离开了。
“是我老丈人病倒了,刚收到医院通知,我现在就去看看。”
林绛海没有追他,盯着他几乎狼狈逃去的背影,神色愈发阴沉,他吩咐秘书。
“订三张机票,再订一张船票,两张是S市经济舱和商务舱,一张订G市的商务舱,船票就订深湾码头的。”
“林总,那时间……”
“28号,晚上六点以前。”
秘书一愣,提醒林绛海:“林总,28号那天晚上有您与投资者见面的宴会……”
林绛海打断她,冷漠道:“别问,订就是了。”
打完这一通电话,魏淮长舒一口气,伸了个懒腰,挺直背正视林时蕴:“收到箱子了吗?”
林时蕴坐在宽敞的办公桌后,捧着茶盏,吹散开热气,不急不慢地品了口茶,点头。
他在等余康安找他。
这里是S市分公司的总经理办公室,占据着整栋楼的最高一层楼,办公桌后是明亮的海景风光,天光灿烂,映得海面清澈湛蓝,还能俯瞰在平静海平面上划出一道道白浪的冲浪船只。
这本来应该是余康安坐的位置,现在却是他心安理得地坐着。
权力果然是如蛊般令人上瘾发狂的东西。
魏淮用手托着腮,甩笔:“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见爷爷奶奶?”
这孩子看着好相处,但总是给他一种难以交心的感觉,生活里似乎总是在保持着防御与戒备的距离。
林时蕴没改口,笑眯眯地说道:“老夫人来了,我后天去见,魏总的话,可能寒假吧。”
“没有考虑过出国?”
“没有。”
魏淮点头:“A大也行。”
旁边的秘书拆他台:“三爷,当年你的高考分数距离A大可不是一星半点。”
魏淮递给他一个‘闭嘴’的眼神,咳嗽几声:“按照辈分,我得叫你叔爷,但是为了避免尴尬,以后我直接就叫你时蕴吧,你叫我魏淮或者小淮都行。”
之前魏淮叫魏馥小姨也是随口叫的,要是认真算起来,魏馥的辈分能压他好几头,林时蕴的辈分也高得吓人。
更不要说家族地位了。
林时蕴是魏馥的孩子,是魏家主家唯一的后代,以后能继承老夫人和魏总所有的股份,是真正能在家族里说得上话的人。
换句话说,就算他是个傻子,用资本和资源都能请来一堆绝世天才站在他背后,替他做出天才的选择。
出生就已经站在了终点。
虽然当事人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他即将拥有的巨额财富。
林时蕴抬抬眼皮,语气温和又带了几分强硬:“我是不会长住在A市的。”
魏淮也没有准备一大堆说辞去劝他,而是笑了起来:“你放心,你做什么决定老夫人都会同意的,她宠你得很。”
余康安很准时地到达了公司楼底下,他明明是坐着计程车过来,天气又转凉了,但他却被吓得大汗淋漓,匆忙跑进大厦一楼。
下属都是混迹职场多年的老油条,明白趋利避害的基本生存法则。
以往见着他都是一口一个热络的余总,叫得比亲爹亲妈还要甜腻。
现在听到余总犯罪被警察逮走的风声,个个低着头,恨不得装作从来就不认识余康安,压根没有任何对视。
就连他的秘书都许久才回复他一条消息,还一问三不知,跟从前秒回的态度判若两人。
独立的高管电梯也被要求改了权限,原有的门限卡搁在感应器上面,亮起敏感的红灯,滴答滴答地尖锐响着,监控摄像头调转向‘不速之客’。
高层电梯不对他开放,他也只能去坐普通的员工电梯。
余康安麻木地和其他员工挤着窄小的电梯间,电梯间里安静得没有半分回音,人们都当做不认识他般装聋作哑,到了高层还必须转电梯。
之前从总部下来时有多风光,现在就有多凄凉。
这种落差让余康安更加迫切地想要把握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从监控视频看到余康安坐电梯上来的画面,魏淮伸了个懒腰,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林时蕴面前,意味深长。
“想做什么就尽管去做,只要不违法,魏家会替你抗下所有的。”
林时蕴双手交叉握住,支撑下巴,他笑容无害:“魏淮哥你放心,我只是想跟余叔聊聊,哪有你说得这么恐怖。”
魏淮瞥了眼桌上准备好的资料文件。
一份内里空白的财务审计文档,一份正儿八经用鲜红抬头书写的【内部违纪事件专项调查】流程启动书,看起来就是要打场心理上的硬仗。
办公室的冷气的确开得有点太猛了。
不然他为什么老觉得一股刻骨凉意正顺着脊梁骨攀进心底。
他搂紧了些外套,扬扬手:“那我走了。”
电梯清脆地叮了一声,余康安到达顶层。
站在往日熟悉的办公室门前,他擦拭干净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平复好心情,努力让自己显得不要那么狼狈,深呼吸一口气,才敲响大门。
林时蕴坐在黑色真皮旋转椅上,背对大门,长腿交叠,欣赏着窗外的海景,脸上笑意加深,眼眸却冷得仿佛失了温度——
“请进。”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抱歉,是我错误估计了加班量QAQ明天虽然要加班,但是也会尽量多更一点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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