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母女
打从陈星依记事起，陈家就有钟点女工帮佣，陈母平时是不做家事的，只有家里人做生日，或是年节的时候，偶尔会露一手。
两个女仔从小也不曾做过任何家务，内衣裤都是用人来洗。因陈母觉得洗衣液、洗碗精这些会伤手。
女仔的手最是娇嫩了。
“为什么不是丽姨帮手？我忙得很，要温书。”陈星依皱眉。
果然，一大早脾气就如此冲，想是拍拖不顺或是别的什么。
黎女士耐心地道：“丽姨请假，再说，我也想亲自置办，毕竟是你爹地生日，一年也只得一个生日，乖囡，你不想表一表心意吗？”
心绪不佳，只觉得做什么都烦厌，陈星依知道即便翻开课本，自己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她瞥一眼旁边的陈小妹，后者眼观鼻鼻观心，并无异议。
“别看我，我约了同学一块温书，下周有小测验！”陈小妹嘟嘴道。
当然，陈小妹永远在温书。不念到女博士誓不罢休。这种时候陈星依就觉得像她一样情窦不开也挺好的，起码没有失恋的烦恼。
“是，妈咪。”
陈星依遵命。
陈母不常出街，平日上下班通勤便是自己开车。这次出门，她却提议做地下铁，若是买一大堆东西，怎么运得回来?
不过陈星依今天了无意趣，陈母说什么，她便如何做就好。
地下铁里冷气很足，冷风嗖嗖地灌进来。虽然是周末，人还是很拥挤，很多年轻人着黑裤子、白衬衣，典型的上班族打扮，不知是要加班还是怎么。
电车走了得有近一个小时，陈母才招招手，带着大女下车。明摆着不是单纯购物。
陈星依抬眼看了一下站牌：沙田。
沙田譬如香江的乡下，早年十分荒凉，这些年围海造田，新建了不少高层建筑，方才像些样子。只是跟香江中心城区相比，市貌还是落后。
陈星依记得外祖母家便在沙田。她对外祖父母的记忆十分单薄，小学低年级时两位老人家已经相继去世。很模糊的印象也不过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家，满脸的皱纹，头发花白。
“妈咪，怎么来沙田？”
“毕竟在这边生活二十年，偶尔会想来看看，逛一逛这边的市场。”陈母道。
可能重回故地，牵动了不少回忆，黎女士神情中有些怅惘和怀念。
有四五年不来这边，故地重游，一切都不是熟悉的样子，但幼年时的记忆还是帮她很快辨清楚方向和地标。
母女二人又步行了一阵子，方才到了今天的目的地——沙田农贸市场。
如今的沙田市场已经是几层楼高的圆顶建筑，下层卖蔬果副食，上层卖皮鞋时装。来往的行人很多，叫卖声不绝，生意十分热闹。
“妈咪当年便在这里经营一个档口，只是那会儿这儿还是露天市场，夏天的大太阳能把人晒化；遇上暴雨，便忙不迭收摊，再怎么着急忙慌，最后还是淋得落水鸡似的。”
陈母说这话时脸色十分舒缓，嘴角甚至噙着一抹笑意。
陈星依瞪圆眼睛，大为惊讶，她只知道母亲少年时家境普通，所以书念到中学便进社会工作。从来不知道竟然这般辛苦。
她有记忆以来，家境便还过得去，姊妹二人想要的东西父母基本都能满足。
母亲经营一家美容小店，员工从两三人做到七八人，今年年初又谋划开一家分店。父亲则是专业人员，工作体面，随着资历增长，薪资也稳步上升。
大抵孩子很少有兴趣探究父母的过往，毕竟从有记忆以来，父母便是父母。记忆是从这个节点开始，慢慢累积的。
陈母继续道：“我那时跟你年纪差不多，每日凌晨三点钟起床，去乡下批发蔬果，骑三轮板车往返二十几公里，收拾停当，正好赶上第一波来市场买菜的主妇。”
“不辛苦吗……”
“辛苦当然是辛苦，只是那时年轻，刚知道赚钱的滋味，也不觉怎样，放在现在，打死也不要做！”陈母笑道。
母女二人边说边在菜场闲逛，环境干净明亮，每个摊位上都是新鲜水嫩的进口蔬果，套着各式各样的包装纸，价格自然是比二十年前高出十倍不止。
陈星依悄悄观察着，守摊的青年男女一脸闲适，并没有风霜之色。很难想象黎女士当年如何艰苦卓绝。
很多起于微末的飞黄腾达者，事后回忆往昔峥嵘岁月，不免要拎出来教育小辈，且不止一次。那个时候，苦难和贫穷便是一枚闪闪发光的军功章，装点着后来的成功，显得后者更加耀眼。
黎女士却很少提及过去，若不是今日来沙田，触景生情产生许多感慨，也不会突然说起这些。
“妈咪，你那时候就是在这里遇见爹地的吗？”比起母亲的早年经历，陈星依更好奇父母的相爱过程，“我记得爹地说对你一见钟情！”
黎女士微微笑，“不是，后来我进了城，在一处按摩院做学徒，你爹地便是那个时候遇见我。他那时大学毕业，刚入职一家知名的会计师事务所，可以说前途无量。”
这个相遇的故事，陈星依倒是听过一两次，主要是陈爸爸说起，讲才子佳人一见倾心的故事，不像黎女士的版本这般质朴。
“妈咪，你真幸运，遇见我爹地。”那个年代，按摩院的打工小妹嫁给家境不错的大学毕业生，确实是一桩奇谭。就是放到现在，也绝对会引起周围人的议论。这大约是封建制的历史太过漫长，门当户对的观念实在根深蒂固。
陈母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她轻轻拉过大女的手，看着她的脸，柔声道：“妈咪也希望等你有喜欢的人，会跟我分享。我的女儿出落得这样美丽，一定有不少男仔打你的主意。”
陈星依心中咯噔一下，原来如此，特意坐地下铁跑来沙田，又讲起陈年旧事，都是为这句话。她倒希望黎女士可以直接问，不需要这么七绕八绕。
陈星依甩脱黎女士的手，低头道：“确实有不少男仔送情信，不过我并无兴趣。即便曾经有……现在也没有了。”
黎女士“咿”一声，知道快接近话题核心，愈发小心翼翼。
“那个男仔可是让你伤了心？”
陈星依猛地抬头看向陈母，她自以为瞒得极好，不想母女连心，一下子就被猜到。
这一个眼神已经能说明一切。年纪太小，心无定性，再说所接触的人实在有限，很难觅得佳偶。陈母微微叹息，悬崖勒马自然是好。
“妈咪，你不要问了。这是我的privacy！”陈星依皱眉道。其实喉头已经有一句“他要出国定居，以后三年五载未必能见到面”，她费很大心力才压下去。
这种事，不等到云淡风轻，才不要讲。
陈母也不继续追问，在进口蔬果区选了几个果子，让店员称重包装。她们这一程自然不是专为购物，但来都来了，随便买一点什么也好。
“妈咪有限的人生经验虽然不足为凭，但是，我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陈星依洗耳恭听。
“比起爱别人，多数人爱自己更多些。而比起男仔，女仔更容易耽于情爱。情爱虽然好，但有时候它也会绊住你，蒙蔽你的眼睛，让你看不清自己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陈星依有认真听，虽然抗拒父母对自己私隐的介入，但如果他们真的言之有理，她也会认真听。
其实昨天晚上，她有考虑跟凯文继续在一起的可能。阻挡他们在一起的只有距离，如果她也申请去温市念大学，那两个人的距离就不算太远，起码不会隔一个太平洋。
“妈咪，我可不可以去温哥华念大学？”她道。这句话问得唐突，她自己也没有想得很清楚，但是此时此刻，她就想知道这个。
电光火石之间，陈母已经了然。大女突然情绪沮丧，突然提出要去加拿大念书，答案再明确不过。
“你拍拖的男仔要去温市念书？你要去追随他？”
被人道破心声，陈星依脸颊微微发烫，自己这位母亲实在是精明，几句话一串联，便得出正确结论。
什么学业、事业、父母，跟男仔一比，统统不重要，到了时候便抛在脑后。陈母不觉有些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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