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从樊笼树下醒来，都是磐若那一身冰冷的气息，在身边荡啊荡。
心里冷啊。
因在磐若身边修习，磐若对我管教甚严，尤其是关于法术之事，这么些年下来，我已经熟练地修习得布梦守梦之术。
初布梦境之时，因术法不甚熟练，只能维持一柱香，甚至更短的时辰。
这些年，被磐若逼着苦修阵法，已然能将布梦之术运用自如，甚至已能造出牢笼之梦，杀人于无形了。
遇见磐若的第一年，磐若待我身体好了些，便潜入涉沥河底，取了那寒山令石，雕琢一番后，嵌入我面颊上那两方空洞之中，做了我的眼睛。
虽然不能在青光白日里正常视物，倒是也方便了我夜间布梦施法。
今日刚刚布梦回来，天已经懵懵亮了些，布梦后又守梦一整夜，有些乏累，我隐在云头施了个法，任由那温软的云骑，托着我施悠悠往旭峰山而去。
行至涉沥河岸时，听得云头上方有人闲话，半寐间醒转了些，便住了云，隐了身板躲在云雾下，悄咪咪想听个墙角。
要知道，旭峰山虽然是万物生灵千树百草应有尽有，可是会说话的，也就那么一只石头。
平日里磐若不准我出结界，能与其他山头的小妖怪们说话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
要命的是，每每我说错什么话，或是做了什么出糗的事，总会第一时间里，便能迎来磐若肆无忌惮的无情嘲笑，和自持威严的“教导有方”。
虽说作为一只半仙不妖的孱弱地头蛇，面子问题都是小事，但我对这类小事还是敏感得很的嘛，人家好歹是个小神仙，面子问题自是不可忽视。
因此，除了修习术法之外，自然是能避开磐若十万八千里远，就绝对不近身半分的。
山头四季往来无二致，虽然每日有桑秋娘为伴，但她也只是在我自言自语间，偶尔扑腾两下翅膀算是听到了。
我虽能布梦守梦，却终究是高于凡间人物的仙体，轻易无法同寻常人讲话。
况且我现下伤势初愈，却依然还变化不出人形，即便勉力化得，也维持不住片刻。
这云来水往反复千日，到底无聊了些。
我仙力浅薄道行寡淡，还辨别不知头顶上头的两只，是个什么神仙妖魔，只听得盈盈脉语传来。
这声音清灵灵的，甚是好听，讲起故事来应当不错。
其中一人道：据说那九天芳尊家的孙女骅霖，前两年上天玩耍，对百年前继任敛劫阁不久的金鸾上仙一见钟情，自此动了心思，奈何那金鸾上仙是个没有心的存在。
另一人搭话道：这我知晓，听说这敛劫阁先后换了好几任主君了，最初的主君不知因何缘故，弃了君位，到下界当个逍遥散仙去了，上一任好像是司善玄尊，只可惜这平和谦逊的司善玄尊渡劫身死了，好些仙子伤心着呢，之前便听说这金銮上仙平日里傲慢无礼，不轻易近人，自从承袭了司善玄尊的敛劫阁后，更是足不出户，还变得越发寡言少语，见谁都是清冷冷寒冰一般。更是从未见他对那家仙子动过什么心思，如今却怎的要娶妻了？
原先那巧盈轻软的声音接过话头，兴冲冲答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据说那骅霖不知从何处听得，这金鸾上仙喜爱《华清舞》，可这《华清舞》是多年前百里宫那位仙子所创，自从那仙子万年前不知缘由地神迹遁隐，便消失在了这三十三重天之上，那《华清舞》自然也是跟着便绝迹了。而今那骅霖不知从何处习来这舞。在月老祠前弱柳扶风盈盈一舞，恰巧那上仙路过，自此便彻底入了他的眼。而今，两人也已经谈婚论嫁了。
另一仙子道：可我之前不是听说那金鸾上仙，原本和那百里宫的那位是有些渊源的吗？这金銮上仙自小便跟在那位仙子身边，据说金銮上仙第一次启灵应劫，还是那位仙子为他护持，才顺利应劫为上仙的。
声音好听的那个女子当即嘘了一声，制止了同伴不知轻重的话头，声音压低了几分道：这事情可不能乱说，要知道百里宫那位可不是普通人，轻易扯上关系也不好，自从当年人古主君亲封了她百里宫作为行宫后，明眼人都知道，那仙子算是天界没有挂名的尊贵之人，虽然如今人古主君业已仙去，但此二人的过往，在三十三重天也是禁忌来着，此等舌根话可不能乱说。再者，自从那仙子离开三十三重天，那金鸾上仙随后便去了海外山闭关，如今也不过初初才从海外山闭关回来，怎可能与那骅霖仙子有什么瓜葛，莫要胡说八道了去。
这番论调下来，我算初初听了个大概，不由得叹然，啧啧啧，这劳什子骅霖仙子可算是有心机之人，真是有心机得很。
我在云头下方感叹着，这劳什子骅霖仙子，为了区区一个什么上仙真是用心良苦，那一舞，必定是算计好了那上仙会路过，故意为之的。
上头两仙子边聊边走远了去，后面的话头听得半清不楚的，现下凝神想再细听上一番，抬头却见得那两人已然走远了，想追上去再听个话头，已然来不及。
听她们说起什么上仙，还有三十三重天什么的，想来那两人是上界的人。
怎的这上界仙神之间的故事，居然也是如此陈词滥调且乏味可陈。
无聊，着实无聊得紧。
墙角听了一半未果，心下不免颓然，顿觉无趣得很，便施了法回了旭峰山。
待到我回时，磐若依旧老神在在，静定在水流间的山岩上修坐。
我远远便瞧见一身黑白的磐若，如今居高临下瞧他，又发觉其实磐若安安静静不骂我的时候，眉眼间和风物语，自然也是生得极好看的。
我下了云骑，弯曲蹄角，俯身在磐若脚边，抬眼瞧他。
如此一看，这磐若真正是生得好看。
眉眼棱角分明，刀刻的眉峰间总是笔直的线，鼻峰挺立，朱唇绯色，是个人间皮囊里的上上品。
我心里暗暗呸弃感叹，这等讨厌严肃之人，竟然也能生得如此好看，天地造化真是过分得紧，作弄人得紧啊。
打量间，这副皮囊的主人却脩地睁开了眼，吓得我不由一惊，慌神间，差点从磐若打坐的石头板上滚落下去。
眼看着石下水流脉脉，心下大骇，行将落下之时，幸而被磐若拽住蹄子，一把扯了回来。
幸好幸好，要死要死。
待我稳了稳神，复眼一瞧清，眼睛边上是一双鎏金乌黑的华美银靴，往上瞧，就见得磐若衣衫款款，随风轻动。
俨然间，倒真真是幅十里山水不及的人间绝色佳画。
倘若他不开口说话的话。
“到底是腿短了些，竟此时才回。”
磐若盯着水面一方的山头景色，嫌弃出声道。
我顺着他的视线偏头一看，金乌已然挂在涉沥河上游上头，周身彩束万丈，水面粼粼，流光生机，已是深暮之时了。
这光太过鲜亮，我慌忙闭了眼，刺痛间缓缓觉得头顶上方明明间一暗。
这寒山令石虽能助我视物，却独独不能见着太直白刺眼的日光，否则便会爆裂而去。
这令石若是在我眼眶中炸开，碎石劈进脑中，想想都只觉疼得慌。
待眼中疼痛褪去，睁眼一瞧，磐若已然站在我头顶上方，将我整个笼在阴影里，又扔了一件外袍在我身上。
我被磐若这举动搞得出神了片刻，磐若又道，“趴着干什么？等我拽你起来么？”
我动了动身子，撇了撇嘴，果然他还是不张嘴好啊。
这人怎的完全没自我意识，明明是他将我拽回来扔地上的，当真是好生能气人。
待要起身，才发现身子起了变化，低头打眼一瞧，不知何时，竟然化出了人形，此刻赤身果体毫无遮蔽。
难怪我趴石头上的时候，不自觉打了好几个激灵，凉凉的只感觉有些冷。
难怪磐若扯了他的衣衫给与我。
难怪他一直别过眼瞧天尽头，不再冷眼瞪我。
我当即披好磐若给的长袍站起身来，赤脚站在磐若做成的影子里，抬头看他。
磐若瞧着日落不回头，只道：“来迟了。”
我不说话，点点头嗯了一声。
磐若说来迟了，就意味着一天的苦修，又开始了。
“知道怎么做？”
我打了个哈欠强忍困意，认命地冲磐若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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