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钟鼓声一直敲击整整百次方止，戌时是定更天，从这一刻起，便开始禁止出行。
路上行色匆匆，大多是各府奴仆，拎着各式各样的采买物。
其中有人偶尔探看二人两眼，也是由于这个时间点上，往往见不到行迹如此散漫放浪之人。
“宵禁了，走吧。”
平阳公主开了口，二人一路不再交谈。
方一回府，皇宫里头的旨意便随着浩浩荡荡的宫人队伍传来。
与此同时到来的还有容昭仪的手信，以及一大堆诸如桌椅板凳、床塌熏炉、锅碗瓢盆之类的生活用具。
其中甚至还有几个巨大的食盒，揭开来还冒着丝丝热气。
卫昭只略扫一眼，打开那封信，任由宫里头来的侍女将这些东西逐一摆放到屋子里。
景元帝得知这件事，很是恼怒。
从这一夜起，卫昭便“病了”。
毕竟景元帝在旨意里说她病了，还送来一堆宫人看护，便是没病也有病了。
卫昭大略一看那封手信，容昭仪没讲任何正事，只是一些寻常的叮嘱。诸如天冷加衣，用炭要当心之类的。
特意提到炭火，卫昭便看了看。发觉那几箱子送来的银炭足够一个月使用，可见这禁足是又往后头加了半个月。
一月之后，便是新年。
看来她的好父皇还是需要她在新年上露露面的。
卫昭也不甚在意。
景元帝的旨意里，宋猗明面上倒没有受罚。甚至还有闲心去厨房热了那两袋栗子，让宫人端上桌来。
她是真的会炒栗子的，卫昭尝了几颗，味道还算不错。
这一夜过去，无事发生。
卫昭甚至丝毫没有被囚禁的愁态，颇为悠闲。清晨在后院走了走，顺便支使宋猗做了个秋千架子。
关于扎秋千，宋大将军也会这件事，她已经有些习以为常了。
毕竟她会做木工么，这种事想必是一通百通。
宋猗在那头热火朝天，卫昭便差人搬个躺椅坐在屋子里，有时看看闲书，有时练练字，也是怡然自得。
从窗户看出去，宋猗始终没有停歇。
卫昭看了她一会儿，开口道：“犬奴，你教我用弓，好么？”
玄衣女郎回过头，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眉目间淡淡的，带着一丝茫然。
“公主说，弓箭么？”
平阳公主手里有那小巧的连弩，她是知道的。
有了连弩防身，弓箭的学习其实也没有太多必要。
卫昭挑眉道：“怎么，不愿意？”
宋猗摇头道：“并非如此。”
“那便是可行。”卫昭拍了拍手，便有人送上来一排各式各类，大小不一的弓，从小到大依次排开。
宋猗眼中微亮，放下手里的工具，上前掂量那几柄弓。
除了在军中，很少会见到这样齐全的弓。
毕竟是兵器，寻常不可得。
卫昭淡淡道：“虎贾弓、雕弓、角端弓、路弓，疆弓。基本上所有类型的弓都在这里了。”
宋猗心头微怔，想到对方如此了解兵器的原因，不由沉默片刻。
还有，雕弓……《荀子·大略》曾言：天子雕弓，诸侯彤弓，大夫黑弓，礼也。
她看向那一排弓，所幸里头并没有天子形制的雕弓。
“公主颇为博学。”她道。
卫昭似笑非笑：“尚可，只是不如犬奴全能。”
宋猗淡淡道：“弓箭的优点在于轻便灵巧，能远距离破敌。如今公主要学弓，也不必选择过大的长弓。”
长弓虽然杀伤力更强，射程更远，但掌控起来也更难，力气小了便不易拉开。
卫昭道：“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宋猗拿起最小的那一把弓，目光中似有怀念。
“这样的弓，是我小时候曾用过的。”她道。
卫昭挑眉道：“你多大的时候？”
宋猗沉默片刻，开口道：“三岁时。”
卫昭：“……”
平阳公主飞去眼刀，宋猗被扎个正着。
她放下那张弓，抿唇道：“公主，臣没有让您用这张弓的意思。”
卫昭冷冷道：“你是想笑么？”
宋猗默默试了试那排弓，选出其中一把，递给平阳公主道：“公主试试这把。”
卫昭接过弓，手指用力拉弦——
没拉动。
平阳公主看向宋猗。
宋猗道：“公主再试试，这把弓应当是合适的。”
卫昭眼神微妙：“这是你几岁时用的弓？”
宋猗沉吟道：“公主真的想知道么？”
“算了，不想知道。”
卫昭冷冷瞥对方一眼，更用心一些，将注意力聚拢在右手之上，握住弓弦。
宋猗走近一些，纠正她的姿势道：“公主，拉空弦对弓不好，应当如此——”
她从后方靠近，伸手去握那张弓。
她身材高大，这个姿势，相当于直接将平阳公主整个人圈在怀里。
卫昭被后方的阴影笼罩，浑身一僵，呵斥道：“……别碰我！”
宋猗愣了愣，立刻退开，安抚道：“公主，抱歉。臣只是觉得这样您能更清楚一些。”
卫昭在原地僵硬许久，将那张弓丢开，擦了擦手道：“不是你的问题，不必道歉。”
掌心都是冷汗，在身体陷入被人掌控的那一瞬间，她几乎无法控制自己。
——这样很糟糕。
卫昭皱眉，回头看宋猗一眼道：“你过来，站到我后头来。”
宋猗便照做。
身后有人，卫昭下意识觉得毛骨悚然，但她并未再闪躲，而是再次拿起那张弓，做出一个张弓的姿势。
“教我。”
平阳公主的嗓音依旧柔和，却并不显得软弱。
她微微侧过头，抬眼看向身后人，淡淡道：“你知道怎么做吧？”
宋猗本来并未多想，先前站到平阳公主身后，也只是如同幼年时期，初学弓时，母亲便是如此手把手教导。
可平阳公主的话，却让她心头涌上一丝不自在。
那一丝异样很快便因为先头对方的反应而消失，可那感觉并非不存在。
宋猗在心头暗叹一声，伸手握住对方的长弓。
她并未口头描述如何握弓，举弓时左臂下沉，肘内旋，用左手虎口推弓，并固定好姿势。
如此一演示，卫昭便立刻明白，伸手握弓。
宋猗收手不及，被握了个正着。
所幸平阳公主并未在意。
宋猗丢开手，平淡道：“公主，要张弓，首先需要箭。”
从箭筒里摸出一支羽箭，宋猗搭箭，便要将箭尾扣在弓弦之上。
因是卫昭握弓，两人之间有了误差。这箭竟然错位，两下都未搭上弓弦，险些掉在地上。
卫昭皱眉道：“你为什么不握弓？”
宋猗睫毛轻颤，并未开口。
卫昭扬眉道：“怕我躲开？”
宋猗含糊地应了一声。
“让你握就握，我不躲。”平阳公主斩钉截铁。
宋猗这才伸手，微微俯身，往上一些，避开平阳公主的右手，捏住长弓的上半截。
卫昭慢条斯理道：“这是干嘛呢，没见过这么握弓的。”
这狗崽子，这么怕握住她的手么？
宋猗无奈，只好往下，掌心贴住平阳公主的手背，往下捏住长弓。
“……”卫昭沉默一瞬，手被整个握住的感觉确实算不上多好，可也称不上很坏。
她此刻倒也没有什么恶心之感。
宋猗的手掌是干燥的，或许是习武之人体温略高一些，显得有些发烫。
对方掌心的茧子很粗糙，在手背上摩擦，竟然有些硌手。
卫昭手指微动，两人同握一张弓。
宋猗右手以食指，中指及无名指扣弦，食指置于箭尾上方，中指及无名指置于箭尾下方。
“这样，握住这只箭，握紧了。”
卫昭轻轻“嗯”了一声。
宋猗轻声道：“以左肩推右肩拉的力将弓拉开——”
随着她的声音响起，两人同时用力，卫昭甚至都没怎么用力，便将弦拉至右手虎口，靠位下颌。
宋猗是按照平阳公主的举位放的箭，拉弓自然没有靠近自己的下颌。
这个手往下的姿势，实际上是不太好发力的。
卫昭自然也知道这点。
……这狗崽子力气真大。
宋猗开口道：“眼睛对准箭头，瞄准的方向，同公主使用连弩是一样的。”
这对卫昭来说已经很熟练。
“瞄准后，右肩继续加力。同时扣弦的右手三指迅速张开。”宋猗淡淡道，“如此，箭即射出。”
弓弦已经张开到极致，卫昭几乎感觉到自己握弓的左臂已经有些微微颤抖。
宋猗察觉到这点，开口道：“射箭。”
两人几乎同时松开右手三指，那只箭骤然射出，直接插入秋千架上。
宋猗看着那被箭矢入木三分的秋千座，沉默片刻，上前去将它拔出。
卫昭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飞快地搭弓，瞄准目标一箭射出——
那只箭从玄衣女子的发顶擦过，将她束发的发绳一下崩断！
卫昭收弓，眯眼看向对方，眼中带着一丝冷意。
“为什么不躲开？”
初学者的箭，这狗崽子也敢用身体去接？
宋猗无言，一头黑色的长发散开，薄唇紧抿，显得有些茫然无措。
卫昭定定地看着她，眉心一跳。
宋猗避开她的目光，眉头微皱，嘴唇绷紧，忽然咳出一口黑红的液体。
“你的药用完了？”卫昭将手里的长弓扔回架子上，走到秋千架边，伸手去摸对方身上放药的地方。
——她知道，宋猗平时都把药放在内袋里。
那只纤长的手从胸口伸进去，没摸着药，只摸到几分格外的柔软。
卫昭：“……”
宋猗：“……”
这场景似乎似曾相识。
宋猗垂眸。
她嘴唇发白，上头沾着黑红的血液，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萦绕在两人之间。
“看什么看。”平阳公主一挑眉，若无其事继续伸手，从对方怀里摸出个熟悉的瓷瓶。
卫昭摇了摇，里头果然是空的。
“宋猗，你活腻了？”
平阳公主抬起头，冷冷地凝视对方的双眼，伸手一拽她的衣领。
宋猗被迫弯腰，整个人一趔趄，竟然直接跪倒在地。
卫昭被这股力带倒，单手撑地，一阵钻心的剧痛从左手手腕蔓延开，她咬咬牙，并未发出声响。
宋猗眼神变了变，伸手一捏平阳公主的手腕，被对方一巴掌狠狠拍中手背。
卫昭见她如此虚弱无力，不由怒火中烧：“你不知道，强行调动内力会让毒发作得更快？”
宋猗道：“还好，骨头没事。”
两句话几乎同时说出口，卫昭沉默片刻，厉声道：“蠢材……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张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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