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朵云彩飘来，将西斜的日头遮了个严实，永淳城内瞬间变得黯淡。
尽管如此，池舟还是一眼瞧见了南城那家“丹丹客栈”的招牌。
他示意一下，跟随的四个衙役立刻上前，把住前后门。
池舟到得门前，跳下马，提步入内。却见大堂内冷冷清清，只一个老翁在叠放桌椅，此外，莫说伙计，连掌柜的也无。
“客官，别处请，小店这几日准备修葺，不住客。”昏暗中，老翁瞥池舟一眼，并未瞧见其身的补子官服，只当是投宿客人。
池舟见窗扇门板皆是新漆，梁上挂灯亦是新制，当即明白所谓修葺只是借口，于是问店主何在。
“你管呢？这家住不得，住别家就是了。快走吧，我这也要锁门了。”老翁甚是不耐，椅子放得砰砰响。
池舟只好亮明身份，老翁呀地喊了一声：“你真是大人？”
说着走到近前，眯眼打量池舟，这时门外一个衙役进来，见状喝道：“见到知县大人，还不跪拜，找打吗？”
老翁双膝一软，噗通倒地，颤声道：“大人，你可来了，救救我们全家吧。”
池舟让他起来，“老丈，先告诉本县，店主何在，找他有急事。”
闻言，老翁复又跪地，连连叩首，低声道：“大人大量，千万放过我那不争气的儿子。他也是给人坑害了，他不是有意的。”
池舟拢拢袖子，刚要让他好好说，侧旁的衙役却是个急性子，听得焦急，脱口道：“说清楚，大人还有公务嘞，休要耽搁工夫！”
老翁抬头，摸一把老泪，嘶声道：“月初，店里来了一位布商，住在上房，谁知布没卖完的，人就得了伤寒，只一日人就没了。按照规矩，客人身死，当报官登记，可布行行首董员外——他跟那布商很熟，当日来探病，还请了郎中，说报官势必闹得人尽皆知，定会影响生意，不如私自料理干净方便。
“小儿，就是店主昏了头，居然就答应了。还是董员外出面，找了人，黑夜将人包出去，烧化了，将骨灰交给布商伙计，又把所有的布买下，打发伙计走了。
“怪事来了！就在此事过后的第十天，小儿竟被那布商鬼魂缠上，日夜不得安宁，符也贴了，法事也做了，竟是奈何不得它。不得已，老朽只好来照看店里，谁知店中厨子、伙计又相继病倒，根本无法照顾客人，这才决定暂时闭店。”
说罢，重重叩头，“大人，小儿错了，还请搭救则个。我们全家就指望这店活着，要是开不成……”说到这里，泪水模糊了声音。
可怜天下父母心，池舟压住怒火，说自己定会尽力，又问那布商名姓、来处。
“只知姓柳，听口音是江西一带。”
“董员外请的郎中，是哪家医馆的？”
“卢大夫，东城回春堂的老板。”
池舟又问了老翁家在何处，及厨子家，得知都在西城时，不禁大惊。
“老丈，从现在起，你不可离开此店，直到七日后确定无恙，方开归家。——不瞒你，那布商所患，很可能是疟疾，你家两个伙计今早发病正是此症。”
望着老翁那震惊的眼神，池舟又道：“本县会派大夫过来，你安心休养，一应吃食，若店里不够了，县衙自会负责。”
*
谢飞奔回县衙，把池舟的命令告诉户房韦亭：找出跟“清江”二字相关的布铺，然后请铺主来衙中坐坐。
“若有不从的，可直接拿下。”
说罢，谢飞立刻牵马，准备赶往南城，去助池舟一臂之力。
谁知刚上马，就见罗云儿狂奔而至。
“你怎么来了？”谢飞看看她身后，无有车轿，“夫人呢？”
罗云儿瞥他一眼：“就是夫人让我来给大人送信的。”说着扬起手，把个信封递到谢飞面前，“大人一看便知。”
谢飞接过揣进怀里，心下莫名一动，又问：“你出来，衙役没人拦你？”
“嘘！你小点声！”罗云儿压低嗓子，“那衙役是好心，一听是夫人给大人的信，立即说定是要紧事，让我自行前来。”
“哪个衙役？”
“就是铺门前那个姓曹的，高高大大，耳朵尖尖的，他还为不能让我骑马而道歉……”
不等她说完，谢飞急声说一句“不好”，随即打马赶往布铺。
罗云儿愣住，想了想，忽地意识到什么，登时变了脸色。这时韦亭带着衙役出来，罗云儿不由分说，上去抢了匹马就走。
天色愈发黯了，没有风，闷腾腾地热。
淳新布铺上房明间里，青桃点了灯，拿把蒲扇替钱禾轻轻扇着，好让她吃米粥。
“芸儿呢，她可用过饭了？”钱禾喝了两口，放下小匙子，拿起山药饼。
“没有，她去递信没回来。”
“又不是让她送，找个衙役，要这么久？”钱禾隔着饭桌，望望门外，记起隋巧娘对其一挑十壮举的称赞，“她不会又找那些人的麻烦吧？你去看看，让她回来吃饭。”
青桃应着，轻轻放下蒲扇，刚走到院中，就见后坊跟前铺间的木门被推开，一个伙计引着个壮硕的衙役步了过来。
“桃姐姐，这位差爷是来给东家送汤药的。”伙计道。
青桃一怔，夫人好好的，吃什么药，旋即又想可能是池舟让送的补药，于是道：“给我吧。”
那衙役举起手中药包，却没递过去，只是道：“倪大夫有几句要紧话，要我告诉东家。”说着大步向前，眨眼就到了上房门前。
钱禾见有外男过来，下意识地就要避让，却已是来不及，只得坐定，心下很是不满，衙役如此不懂礼，池行之是怎么约束的！
“夫人，倪大夫说了，您可以归家，小的备了车马，还请夫人移步。”那人揖礼道。
闻言，那引路的伙计一脸震惊：“夫人？什么夫人？”
钱禾亦是惊然，她的身份一直未露，适才池舟过来，两人都装作不识，那么这个衙役是怎么知道的？
还有，倪大夫来时，她尚未到达，倪大夫又岂会带话让她归家？
不对！钱禾立即做出了判断，面上不显，道：“不必，我歇在此处甚好，麻烦你走这一趟，快去歇着吧。”
那衙役忽地笑了：“这可由不得夫人！”随手扔掉药包，径直入内，来抓钱禾。
青桃见其放肆，立刻来拦，却被一把推开。
伙计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听见动静的隋巧娘等人，从厢房奔出，急来帮忙，奈何都是不会功夫的，被那衙役挥拳抬脚，全都打倒在地。
“放肆！谁让你这么做的？”此时钱禾已起身，手里攥着把情急之下抄起的粥勺，怒视对方道。
“之后夫人自会知晓。”那衙役轻笑着打量她，“难怪姓池的怕你！就你这模样，换我我也怕！”
目光落在那鼓腹上，笑意更深，“一尸两命，姓池的怕是再不敢乱来！”
言及此，所有的用意跟图谋都摆在了明处。钱禾听着，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她不是轻易肯放弃的人，哪怕眼下毫无胜算。
“我现在就要知道。”她稳住声音道，“死之前，我要个明白！”
“别急，夫人，一会儿你想要多少，都可以！”那衙役的目光变得狞邪，“但现在，休想拖延工夫！乖乖跟我走，保你不吃苦！”
见钱禾往后退，他再无耐心，嗤笑一声，绕过餐桌，扬起长臂，一把夺过勺子，扔在地上，旋即上前。
此时钱禾已退靠在长案上，那长案占据整面后墙，再无可退，就算冲进侧旁暗间，也是死路一条。
难道真要落在歹人手里？
钱禾盯着那长臂，猛地拔下头上金簪，全力刺向其胸口。
对方一个侧身避开，反手来拧她脖子，钱禾一惊，奋力后倾闪躲，不妨身子沉重，脚下不稳，人就摔坐在地。
一股刺痛从腹下传来，钱禾咬紧牙，一手攥住案腿，抬眼就见那衙役恶狠狠地拔出了匕首。
“别怕，立儿，娘亲在这儿。”钱禾一手轻抚鼓腹，心下暗道，双眼却是盯住对方，“我会记住你，绝不放过你！”
衙役张嘴想说什么，却是脸色忽地一变，接着口中喷血，壮硕的身躯一颤，如截断的树桩，仰面向后倒去，带翻了椅子，还把餐桌撞得哐啷乱动。
钱禾愣住，以为是钟馗显灵，却见两道人影冲到面前。
罗云儿见她脸色惨白坐在地上，就要扶人，不妨钱禾摇头：“让我缓一会儿！”
“夫人，对不起，是我大意了……”罗云儿手足无措，两眼噙泪，道。
“我没事。”钱禾拍拍她手，让谢飞快去找池舟。
谢飞应着，却没有走，说要等大夫来，又从那尸体背后拔下弯刀，去院中救人。
刚把青桃唤醒，一道炸雷在天际滚过，紫色闪电照亮天幕，接着豆大的雨点就落了下来。
她额头磕破了，不可见水，谢飞着急，就要抱她去廊下，却被推开。
“我可以的，多谢你。”青桃慢慢站起，拖着腿，去看钱禾。
刚走到两步，就听罗云儿的惊喊：“夫人，夫人，你别吓我！”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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