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湛湛，马蹄踏踏。钱禾一行人出永淳县城北门，取官道，过三山镇，于巳时初到达凹里村。
两个保丁拦在村口，说积雪塞路，请众人绕行他道。
“我们是来支应救人的，敢问主事人何在？”钱禾坐在马上，一面说，一面在斜前方的刨雪人影中，找寻池舟，却是一无所获。
“裴大人在那边，你等会，我去问问，他怕是不得闲。”一个保丁说完，拔腿就走。
钱禾觉出不对，问另一个保丁，不是知县大人在此么，怎么由裴大人主事？
那保丁本就绷紧的脸，更加惊慌，颤声道：“别提了，知县老爷被雪卷走，生死未卜，大伙正找着呢！”
“什么意思？”钱禾急问，心突突地跳着，声音有些尖利。
不等保丁回答，一个人影飞步到了近前，望着钱禾就跪了下去。
是谢飞。
“夫人，我没能护好大人，万死莫赎！”
钱禾只觉脑中轰然炸开，如万炮齐发，再坐不住，身子一斜，似要坠下马来，被罗云儿一把搀住。
“夫人！”
钱禾紧咬牙关，强迫自己定下神来，方才翻身下马。
“到底怎么回事，快说！起来说！”
谢飞把今早险情讲说一遍，又道大伙正在全力找寻，但已经两个时辰了，毫无讯息，只怕……
“不会！带我过去！”钱禾打断他，拢紧斗篷，走出两步，忽地停住，让紧跟身后的宋琪寻线香来。
宋琪应着，立刻去办。
谢飞引着钱禾，到了那堆刨雪的人影处，只见人人头上滴汗，目力所及处的雪都被翻了个遍，甲兵们已经往更远处迈进。
钱禾仔细瞧着，发现从山上下来的雪都被一条长沟拦住，沟中有不少竹竿、桌凳、盆罐、棉被、碎石等物，但没有他。
“让大伙停下，别白费力气！”她道，寻人寻物，首先得定方向，若是方向不对，累死也无收获。
谢飞不知钱禾所想，但不敢违命，立刻去办，众人闻言皆是惊愣，特别是裴勇，之前在庆功宴上见识过池夫人的泼悍，没成想如此人命关天之际，她还要指手画脚。
裴勇气呼呼地扒拉开报信保丁，绕过谢飞，快步赶了过去，很想质问池夫人要做什么！
可在看到钱禾的瞬间，他就愣住了，这池夫人虽做男装打扮，但娇俏飒落，甚是英姿，根本不是传言的丑妇！
“敢问夫人，为何要求停手？”他压住怒气问道。
闻言，钱禾才发现，身份已漏，她本想以商户的身份示人，免得给人议论，可现在也顾不上了。
*
“你们找的方向不对。”她直言。
“哪里不对？”裴勇纳闷，大伙一直沿着雪龙冲奔的方向找，连沟的下游也没放过。
钱禾不解释，因为她也不知该往何向寻。好在这时宋琪回来了，把一包线香捧给她。
钱禾拈了三炷香，拿火折子点燃，插在雪地中。
“夫人要作甚？”裴勇又问。
“定方向！”
“怎么定？”
“请神明指示！”
说罢，钱禾从怀里取出条青丝帕，池州的，打一个活扣，放在香前。
这个法子是跟郭老爹学的。之前在京城贩运鲜果时，孙立不小心从果园滚下，众人找寻半天不得。
郭老爹就拿了孙立脱下的布衫，请神明之路，果然一找就着。
此时无有风，众人屏息等待，须臾，就见那青丝帕忽地翻了个，扣头指向西北。
钱禾拿起青丝帕，往西北迈步。郭老爹说过，寻男子，六十四步必得，寻女子四十九步必得，若无，则大凶。
一步，两步……六十二，六十三！钱禾攥紧帕子，默念一声“行之”，轻轻踏下步去。
脚下一软，似被什么托住。钱禾低头细看，却是一只大手，再看，就望见了那双澄亮的眸子。
“行之！”她喊着扑过去，紧紧攥住他手，如或至宝，眼泪决眶而出。
池舟眨了眨眼，真是她！居然不是做梦！
刚刚，他才醒转，发现自己躺在个废弃的陷阱里，虽一身雪土，却未受伤。
“小禾！我无事，你不要担心。”他道，抬手想替她拭泪，却被奔来的众人打断。
众人七手八脚，把池舟扶上来，确认无恙后，纷纷称道奇迹。
那雪龙明明一路向东，人却在西北方向寻到，可不是奇么！
其实未然。裴勇看了看陷阱东南侧的一根枯木，见木杈上挂着池舟的斗篷，顿时明白过来，巨大的冲力中途遇阻，反弹一把，将人甩进了阱里。
他暗暗点头，嘴上却不说什么，也顾不上多解释，因为众人已嚷着要替大人压惊。
池舟刚要拒绝，却见钱禾冲他使了个眼色，便顺口应允。
钱禾当即让宋琪快去安排。
“大人，这里已余善后之事，保长自会带人料理，您请回城。”裴勇乘便说道。
池州想了想，又看了看钱禾带来的二百匹马，知道她是要把甲兵一起带走，遂喊过旗长，问今日能否把塞路之雪铲净。
“能！请给属下两个时辰！”
于是待煮好肉，蒸好干饭，众人饱餐一顿，立刻动手，一鼓作气，将凹里村的路给清了个干净。
这时已过未时，容不得耽搁，池舟也不再多言，让保长收好剩下的肉米，让兵甲脱下湿透的衣物，换上新制棉衣鞋帽，即刻提身上马，带着众人返回。
村民沿路拜谢，感激不尽。
*
到得永淳县城，只见早已接到裴勇信报的王寅、韦亭、展晓齐齐出衙门恭迎池舟凯旋。
见状，彭浩等车夫悄悄跟钱禾道别，自行避开，各自回家。
池舟没有入衙，就在衙外吩咐，让展晓把二百兵甲交还李火，又问王寅，城中境况。
王寅回说，雪明日定能铲净，请大人勿忧，且大岭、南竹、狗牙、白桥、双溪五镇未见急信，当是无虞。
池舟放心地点头：“好，衙中诸事，还请诸君多多上心，本县就先回家歇息两日，待开市过来。”
“大人慢行，好生将息。”
池舟扬鞭，带着家人急行，很快就进了桂花巷家中。
众人接着，甚是欢喜。谢翠翠抱住谢飞，哽咽落泪。罗姨跟青桃立刻煮饭，给公子夫人洗尘。
这餐饭，依旧是全家合用，比起初一的吃春盘，更多热烈与欢喜，尤其是池舟、钱禾、谢飞、宋琪、罗云儿，但五人都默契地不提凹里村一节，只是与家人罗姨、青桃、孙甘、谢翠翠、阿娟、阿强举杯。
饭毕，谢飞带着妹妹辞别回家。
罗姨带着小辈们玩耍，池舟跟钱禾沐浴后回房安歇。
*
“怎么不说话？”一身白绸中衣的钱禾坐在梳妆台前，散开发髻，拿牛角梳轻梳长发，目光落在床侧的身影上。
也不知是不是刚喝完安神汤之故，他安静得厉害。
池舟不语，只是瞧着她，定定的，呆呆的。
钱禾心下一凛，莫不是摔到哪儿了？于是脱口道：“可是哪里不舒服？”
说着起身走过去，扶住他肩，上下打量着，又道：“请个大夫来看看，如何？”
回答她的是一个拥抱，紧紧的，贴贴的。他坐在床上，一低头，就偎到了她怀里。
“行之！”她忍不住抚上他头，“你别吓我，跟我说说话！”
他依旧不语，却是猛地起身，把她压进了床里，接着欺身而上。
他有些慌乱，有些后怕，要是今儿真被雪龙卷进沟里，或者那陷阱里有猎箭，也许就再也见不到她。
是以他异常急切地想寻到那份暖热。
这些他自是说不出口。万幸的是，她即刻就体觉到了，毕竟他们两人早已身心相通。
她全力回应他，任他一遍又一遍地索取。
过了很久，床帐上那颤乱的双影终于平复。
钱禾微微睁眼，见他贴在自己怀里，双手抱住自己腰，如小猴挂树般，蹙眉睡着了。
钱禾忽就记起了母亲张萱的话：“男人是天，是家里的顶梁柱，可也需要女人撑着，需要女人接住，否则就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两口子过日子，说到底，女人才是托底的那一个。”
她的心拧疼起来，抬手抱住他。
忽然，他唤她的名字，喃喃缠缠，好似梦魇。她立刻回应他：“我在。”
“我在。”
如此数遍，他终于沉沉睡去。
*
翌日，池舟醒来，入目就是她身上的红点青斑，在那细腻的雪肌上，密密麻麻，好不刺眼。
天，他都做了什么呀！
愧疚涌上心头，他刚要替她盖好被子，却见她悠悠醒转，柔声问道：“醒了？要不要喝水？”
“我……”
她抬手按住他唇，示意他低头，咬着他耳朵说了几句。
登时，他那饱睡的翅羽复又抖擞，于是缠绵又起。
一番折腾，竟把早膳错过，两人起身，收拾停当，便就提前享用午饭。
刚吃完，青桃过来，说孙甘上街查看路道，打算去全州准备开铺事宜，结果遇上窦大嫂来交货，正在淳安客栈门前候着。
是那三千件竹编器。
“东门外官道能走了吗？”钱禾问。
“能，孙甘说积雪已除，已有商贾登程。”
“好！”钱禾略一沉吟，立刻让宋琪去租车，她则拿上银子去接货，今儿就装车，去全州发船。
池舟见她又要远行，心中十分不舍，更兼万分心疼，一把拉住人，低声道：“这些事，交给孙甘他们就是，你别奔波了，好不好？”
钱禾道：“第一次发船，我怎么也得去看看！且特产店新年开市，我也应该瞧瞧。”
她看他一眼，又道：“趁着现在能跑动，自是要多跑跑，以后怕是想跑也不成呢。”
池舟一愣，面带疑惑。
“自个想！”她笑着推开他，换上衣衫，披起斗篷，出门而去。
更新！加油！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山茶戴雪（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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