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勇见池舟下了决心，也不再多说什么，揖礼后自去做事。
池舟立在桉树下，看看忙碌清淤的众人，自觉在此立得久了，大有监工之嫌，会惹人怨，遂又上马，去白石观看望一众灾民。
经过几日将息，众人已无大碍，就连那四个断胳膊的也是气色大好，特别是得知县衙会帮着重新建屋，心里都有了底，面上的惊忧之色褪去，干劲渐显。
池舟到时，见只有十几个人，在帮观里做杂活，一问，其余人都去了北城，清理废墟，收整残余，好让匠人早日动手盖房。
忽然，都厨过来，稽首后，请池舟在观里用午饭。
早饭吃的晚，此刻池舟并不饿，但也不好拂了都厨一片美意，遂答应下来。
于是随着都厨去了后面客室。
刚坐定，端起香茶，就见一位瞿瘦老道推门而入，须发皆白，一身青布袍子，光亮的额头，飘然恍若南极仙翁。
池舟听丁安说过，白石观的玄青道长，被人称为老寿道长，一则其年寿极高，已过百龄，二则长得也像，一见便知，只他常年清修，闭关谢客，能见到的机会不多。
池舟立刻起身，拱手道：“道长福生无量，晚生久仰，今日幸会，至喜至乐。”
玄青道长还礼：“大人慈悲为怀，勤政为民，贫道甚为钦敬，遂不请自来，打扰处还请多多海涵。”
池舟说不敢，两人在八仙桌旁落座，一位小道长给玄青捧上茶水。
一直跟在侧旁的谢飞，见状晓得道长当是有话说，便悄悄退下，守在门外。
一盏茶毕，玄青慢慢开口：“大人，贫道向来直言不讳，冒犯处还请见谅。”
“道长敬请畅言。”
“常平仓设在观内，已有二十余年，仓房需要修葺，请大人安排人手。另，现下的常平仓太小，当需扩大，最少一倍。本观已无余房，请另寻他处。”
闻言，池舟心下一凛，今儿个端午佳节，怎么一个接一个地要修房舍！
常平仓的日常修葺，裴勇早有安排，无需费心，但为何要扩仓呢？按照朝廷规定，上县需存三万石，中县两万，下县一万。
如永淳这般免赋的薄县，万石已是顶格。若再扩存，那就要纳赋了。
池舟当然愿意向朝廷纳赋交银，不是为了炫耀政绩，而是想让朝廷看到当地民众的勤力与忠心。
但不是现在。
池舟想着，刚要说什么，就见都厨叩门进来，捧着个木托盘，里面是一碟三只白粽，一碟腌芹菜。
“大人请用，贫道告辞。”玄青起身，飘然而去。
池舟哪里还有胃口，但不吃又不合礼数，遂让谢飞进来吃掉。
“大人，这个白粽很香，您不尝尝？”谢飞拿起末一个粽子道。
池舟摆手。
等谢飞吃好，日头已然西斜，快要未时，池舟决定回衙门，跟六房商量仓平仓之事。
玄青道长今日莫名提出修仓之事，莫不是嫌县衙给的银子少了？常平仓用了观中一排房舍，县衙每年给六两银钱补贴。
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现在县库有了点银钱，加些无妨，可加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要是哪一天狮子大开口怎么办？
池舟有些吃不准。他作为一县之主，定下的事，会影响到继任者。
因为人们最爱的就是遵循前例。
好的也就罢了，若是恶的……
“大人！”
池舟的思绪被打断，抬眼见个衙役飞奔而至。
“不急，慢慢说。”池舟勒马。
那衙役上气不接下气，粗声道：“大人，有流民，在南门闹事，刘旗长快、快拦不住了，请您过去！”
*
南城门前，黑压压的人头，如涨潮之水，挤向守卫，八个守卫，拼命握住手中长矛，让众人后退。
刘旺财手提长刀，立在门侧，目光沉沉，扫向众人，清淤完工的喜悦，荡然无存。
适才开城门，差点就被两个男人冲进来，还好他眼疾手快，两个绊腿就把人拦下，继而提出城外。
谁知后面还有这么多人！
早知就不让帮着清淤的兵勇先走了！
他身后的两个守卫见伙伴甚是吃力，忍不住道：“旗长，别跟他们客气，动手吧！这帮人不见血不会老实！杀两个就好了！”
“放屁！都是百姓，谁告诉你兵卒是杀百姓的！”刘旺财喝道，“再乱说，就去领军棍！”
“可旗长，再这么耗下去，他们一定能冲进来！那时你咋交差？”
“少替我操心！”刘旺财握紧刀，“听着，你俩翻墙出去，带上剩下的粽子，从人群后面开始分，这些人饿坏了，见到吃的一准过去。快点！”
两人应着，即刻去办，刚走出门洞，迎面瞧见池舟策马而至，遂上前见礼。
池舟虽不是他们的顶头上司，也不是主管长官，但大半年来，这位知县的所作所为，他们听在耳中，看在眼里，记在心上，都承认他是为好官，不由地就多了几分敬畏。
“免礼，告诉我怎么回事。”池舟跳下马，道旁一个看守饭桶水碗的衙役，屏息上前，接了缰绳，自去树下拴系。
“听为首之人说，他们从角县来。这场大雨，茶茶河下游泛滥，角县县城及近郊都受了灾，连大角山都塌了不少泥石。他们饿了三四天了，想进城讨饭吃。”
一个守卫快快说道，“但他们人太多了，目测一千好几，这要涌进城，一旦出乱子，可就麻烦了！刘旗长便让拦下……”
听到这里，池舟点头，大步走进门洞，朝城门而去。谢飞紧紧跟在侧后，两个守卫一愣，对视一眼，也跟了上去。
“刘旗长，有锣吗？”池舟瞧见刘旺财，立刻道。
“大人可是要……”
“我有话说，需要静场。”
闻言，刘旺财冲池舟身后的一个守卫示意，对方立刻小跑着去守卫值房里取了锣来。
只听当当当三声锣响，挤闹的众人瞬间安静。
池舟大步上前，在守卫队后一步处立定，提声道：“我是永淳知县，你们的诉求我已知悉，但永淳也遭了大雨，此刻城内正在清理淤泥。请你们暂时在城外歇息，水米等日用之物，县衙都会供应！”
最前面的一个男子，手把矛杆，嘶声道：“何时能清完，我们要进城，你别以为拿两个馒头就能打发我们！”
这话很有些不知好歹。
那敲锣的守卫听见，火气噌地就上来了，脱口道：“放肆！你们是角县人，该回角县讨食吃！我们大人开恩，供应水米，你连句谢都没有，还敢讨价还价！我看你是欠收拾！”
“我们不是叫花子！只是遭了天灾，没法子，我们有手有脚，自能挣饭吃！”男子吼道，双目通红。
“那你去挣啊，在我们永淳城下喊什么！”
守卫的话一出，激得众人复又拥挤上前，把守卫冲得几乎站不住。
池舟刚要说什么，就见谢飞一个箭步上前，拔刀掠过男子头顶，男子下意识地后退，惊叫道：“我的脑袋！”
他喊得大声，众人皆是一愣，呆若木鸡，场面顿时寂然。
趁此功夫，谢飞大声道：“退后三步，不得喧闹，听大人说话！再敢闹者，就不是掉头发了！”
说罢，将刀尖挑着的发髻扔还给那男子。
男子双手接住，怒然想说什么，却看了看谢飞手中弯刀，听话地后退。
众人也都后退。
谢飞退到一侧，池舟又道：“本县保证，不是随便打发你们，但你们也得给县里一点时间，也给你们些时间，洗个脸，换身衣裳，你们要进城，总不能吓到城里人吧？”
众人面面相觑，一个拄杖老翁朗声道：“大人此话当真？”
池舟点头：“本县从不扯谎。”
“好，我们相信大人，就在道旁柳树下等，还请大人不要让我等小民久等。”
说罢慢慢转身，往官道走去，众人随即跟上。
*
守卫们松了口气，齐赞大人厉害。
池舟摆手，谢他们尽忠职守，守住城门，“接下来还得麻烦你们！务必盯紧，三日内不可放人入城。”
那三日后呢？
刘旺财道：“大人，您真要允许他们进来？”
池舟不置可否，只是让那匆匆奔至的报信衙役，立刻去县衙，通知户房韦亭，拨米熬粥，发给众人，还要准备帐篷、衣被，助众人安歇，另外，再煮祛瘟辟疫汤。
衙役去后，刘旺财说午饭还有剩下的粽子，要不要先送过去。
“可以，还要热水。”
一时守卫们提篮抬桶，去了官道柳树下，池舟默默跟在后面。
只见那为首的男子，散乱着头发，带着几人，接了粽子，先分给妇人小孩。
几十颗粽子一分而光，余下的人毫无怨言，也不争抢，都只是默默喝水。
那拄杖老翁坐在块大石上，垂首凝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周围四个男子，坐在地上，如罗汉守护菩萨般，一脸虔敬。
显然，这老翁是众人之首。
池舟遂上前，请老翁叙话。
老翁缓缓睁开眼睛，两道凌厉的目光打量着池舟，半响方道：“大人有何见教？”
“敢问老丈如何称呼？后生姓池，单名一个舟字。”池舟见礼道。
“小民贱姓牛，行七，人称牛七翁。”老翁慢慢道，“大人有话请明言。”
“这么多人，要入城，本县需要做到心中有数。烦请牛老翁，把诸人姓名、年纪、生业告诉一遍。若有籍帖为证更好。”说罢，从身后刘旺财手里取过纸笔，递过去。
“我不会写字，大人不嫌麻烦，还请自行誊录。”牛七翁点了点竹杖，杖头挂着的小包袱轻轻摇摆。
池舟望着他的眼睛，忽地笑笑，“还请老丈如实告知。”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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