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李如仙入了谢府，不用李叹青催，李拈花自个儿就天天去谢府守着，要么摘了喇叭花当扩音器，要么将天上的云聚成人脸朝谢府后院喊话，总之李如仙一日不见，谢府一日别想安生。谢府的管家出来，问就是她必须与李如仙认认真真、严严肃肃、促膝长谈一番。
谢府被烦得厉害，报了官署，官署也没辙，一来她未侵入府中，二来她是奉天庙执剑的妹妹。此举霸道，多少有点仗势欺人，但她顾不得许多。这两日脑海中显现的都是李如仙被欺负的画面，在她的意识中，李如仙不可能会选择谢府，她一定是有苦衷，一定有难言之隐。
李如仙从小离开第七峰陪着她，跟她一起受过不少委屈，她不像自己会哭会闹、咋咋呼呼，她总是将委屈与苦楚憋在心里，独自吞咽，叫人心疼。所以，她定要问出她的委屈来，为她做主。以前她保护自己，现在自己可以保护她了。
大约是被闹得受不住，谢府的人传话出来说，李如仙答应与她好好谈一谈。
晚上，她跟随谢府小厮入府，到二道垂花门换婢女引她入内。
穿过一座小园子，进入西北一座院子。
看起来谢府对李如仙不错，才入府已经给她安排了单独院落，院落里的布置颇为精致，周围铺花如锦，院子中央种着一株梨树，开花正盛，花白似雪，落在发上，似催人头白。看似繁盛，却弥漫一股掩不住的萧索悲凉。
婢女说院子是姑娘挑选，按照姑娘的喜好布置。李拈花更坚信，李如仙心中有悲，否则为何选择这样一处院落？
婢女领她进入东暖屋，屋内烧着炭火，将最后一丝春寒驱逐。她坐在铺设锦绣鸳鸯垫的塌上等候。其间将四周环顾一番：粉壁上金箔贴花，帷幕上金丝绣牡丹，菱花窗、紫檀几，塌后方形座屏上山水迤逦，旁边一只旃檀花插，对面一张檀木画案，案上砚屏小巧玲珑。屋子中央一只象足鎏金铜香炉，炉中香木燔爇，隔断方向，置着一扇四君子乌木屏风。
难以掩饰的贵气奢华，李拈花咋舌，与她们原先的住处相比，云泥之别。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宫里哪个贵人的住处，至少也是哪位朝廷要员家千金的住处，无论如何，不似一名修道之人的住处。蓦地，她生出一股陌生感，李如仙在意的是这些吗？她一向要强，怎知就不是为了更好的日子离开？看见梨树升起的信心，回落下去。
少时，李如仙款款步入，不过几日未见，周身气息已改变，少了几分修士的疏离、清冷，多了几分胭脂味的雍容。
李拈花知晓人会改变，万物都会改变，唯一不变的就是改变，但真的可以改变得如此迅速吗？
李如仙在她对面坐下，婢女奉上香茶退去。
“想说什么尽管说，有什么要问，也尽管问。”
李拈花开门见山：“到底为什么选择谢二？若论身份，你要什么，我大哥也能给你，还是你当真厌恶他至此？”
李如仙抿一口香茶：“我要的东西李大哥未必能给，而且……”茶烟氤氲，遮住她的眼，“我从不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什么东西我大哥也不能给你？”
李如仙沉默，片刻回：“总之，谢二有我要的东西，我已经选择了他，多说无益。”
“好。”李拈花五味杂陈，“我们就剖开了说这件事。天上不掉馅饼，越免钱赀的东西，背后所要付出的代价越大。你想从谢二身上获取好处，有想过他想从你身上获得什么吗？”
“利益交换，代价我付得起。”
“与虎谋皮你以为那么容易？一不小心，落得个万劫不复、凄惨寥落的下场怎样办？”
“我不是裘衿那等蠢货。”
“无名无分，世人将怎样看你，投过来的眼光，你真的承受得住吗？”
“他们怎样看我，我不在意，因为最终他们都将臣服于我。”
“好，好得很，看来你想得很周全。”李拈花哼笑，“可是如仙，你还记得告诫过我什么？你说我们一定要靠自己，不能走捷径，你忘了吗？”
“我没忘，只是此一时彼一时。”李如仙垂眼盯着澄澈的碧色茶汤，“你有想过吗？这个世间看重的只是结果，人们并不关心过程如何，你是怎么得到、怎么爬到高位。那我们爬上去就好了，为什么要用这样那样的规矩道德限制住自己？规矩是给弱者的，道德是给庸人的。好比，天道宫天字号弟子，前十名有三名女弟子，你知道她们如何来的这成绩？你看他人在乎吗？不在乎，照样成日里狗似的追前捧后，仙子仙子叫着，裘衿那样的女人都有拥趸，你不觉得好笑吗？”
“如仙你想岔了，你想爬上去完全可以靠自己……”
“我不能！”李如仙打断她，但她没有说为什么不能，“是你用条条框框禁锢住了自己，你想想人生在世，群聚而居，哪个可以完全独立生存，不需倚靠任何人？不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有需要帮助的时候，所以倚靠别人并不可耻。那些男子们想要平步青云，不也需要仰赖人脉、攀附贵人？为何我们那么死脑筋？我只是忽然想通了。”
“所以，你认为为了利益出卖自己也是可以的吗？”
李如仙眼神迷乱，声音蛊惑：“因为咱们是女子，所以你觉得出卖自己是不知廉耻、无法被原谅对吗？你没有意识到，你被这个男人主导的世界侵蚀了。你好好想一想，逐名逐利的那些人，哪个不是在出卖所有自己能出卖的？那些男子，不但出卖自己的脑袋、体力，出卖自己的尊严，让他们出卖自己的妻子儿女、亲人友人，换取暴富、换取位极人臣，他们也不带犹豫的，然后他们美其名曰胜者为王、王座之下尸骨累累。而咱们女人呢？与他们相比，是不是仁慈多了？咱们不过出卖自己，害不到别人，却要被骂淫*娃荡*妇、不守妇道、厚颜无耻？啧啧，你有没有发现，很有趣？都是出卖，谁比谁高贵？”
“你说了，人乃群聚而居，群聚，就需要秩序，需要规范，律法无法规范的，就需要道德。”
“谁定下的规范？又是谁定下的针对女子的道德？”李如仙大喝，“因为是女子，我们受过的排挤少吗？其实我应该感谢裘衿，败给她让我醍醐灌顶。你说境遇要靠实力争取，千百年来争取的女子少吗？不少，那她们为什么失败，因为没有实力？拈花，是你太天真，想得太简单。若说朝堂为官，男子有科举之途，女子呢？她们连受教导的机会都没有，还要被骂头发长见识短。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翘楚，可对女子敞开大门的有几行？伶人倡优妓子约莫是最欢迎女子的行当。”
“你去街上瞧瞧，就是女当家的铺子，受到的骚扰都要比旁家多些。朝堂、各部、各衙有女子吗？没有！收女子吗？不收！奉天庙、仙音阁有几名女子？就连四大仙门，入室弟子、关门弟子有女子吗？你是临仙山的，你应该比别人清楚啊，九转阴阳阁上六层他娘的有女子能进入吗？没有！”她激动起来，顾不上形象，唾沫横飞，“万法万门，有几个对女子敞开了大门，毫无芥蒂、毫无歧视？你说啊！”
李拈花哑口无言。
“就连慈悲为怀的佛门，佛史上罕见即身成佛的女子，龙女，竟然还是先转男子之身。这个世间只给女人留下一条窄窄的上升通途，途中还有这样那样的男人们使各种绊子，你去过的世界如何称呼？”
“潜规则。”
“是。”她伸出一根手指，掐住指尖，“就这么一点点向上的缝隙，许多人还要将它堵住，以此来逼迫想向上的女子顺从。这也就罢了，到头来，他们还要反过来咒骂女子是祸水，勾引他们，搅乱了仙门、朝堂、市井，各处！他们设置了障碍，连罪名也要推到女子头上。女子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说到底就是出卖了自己，连旁人都没伤害到。你不觉得有问题，你不觉得这世间有病？病入膏肓啦！连女人自己都察觉不到！”她有一种被压抑太久火山般爆发的愤怒，夹杂深深的无力感。“所以，这一切，需要改变，只要能改变，我不拘用何种办法。世道逼女子攀附，我就攀附！”
李拈花垂头沉吟许久，再抬头，眼中满是悲戚：“这种委屈我明白，你忘了，我也是女子。可是如仙，千百年的困境，你也说了女子没有挣扎吗？她们没有尝试攀附向上，再来改变吗？结果呢？你看到了，什么也没有改变。元君依旧屈指可数，朝堂上依旧没有女子，普通人家女子依旧上不了桌。脱衣服换不来世间的尊崇，换不来局面的改变，只是让其他不想出卖自己的女子更加艰难；脱衣服伤害不了制定规则的人，到头来被打入地狱的依旧只有女子。”
“如仙，能获得尊崇的，只有实力。不独独女子，便是男子，没有实力而居高位，楼起楼塌，也不过转瞬之间。正是因为，我们过去尝试靠攀附他人寻求改变缕缕失败，所以才要找寻新的出路。我知道，这条路对过于看重情义、习惯了倚靠他人的女子来说很难，且破局的痛楚，不可避免。我也知道这条路短暂看不到希望，可是要相信黑夜尽头终有光，我们要改变的不是一日三餐那等简单之事，是千百年来形成的固有认知，没有你我，没有千千万‘我们’的共同努力，没有几代甚至几十代的煎熬，怎能迎来曙光？”她轻叹，“我将心剖开摊在你面前，也许我们活着的时候，根本看不到多少改善，可你能看到其中的希冀与坚持吗？”
姐妹俩相对无言，皆是鼻子发酸、眼眶微红。
良久李拈花继续道：“就说你自身，那谢二公子岂是易与之辈？你管他要些许东西，他不会要回去两倍、三倍甚至更多吗？你管他要名利、地位或是修行所需，焉知他不会将你的骨血全部吞吃？即便你足够聪明，能与其周旋，可如仙，取悦讨好他人，又需费几多精力与心血？不是你以为的那样简单。有这个精力，你靠自己也能修成不是吗？退一步，你能获得自己想要的好处，可当真就能助你达成愿望吗？倘中途他倒台、跑路或是将你抛弃，你当如何？前功尽弃，从头再来？找下家再出卖自己？若是这般容易，青楼女子为何十有**，下场凄凉？若是容易，那所有女子全躺下就好了。”
她伸手握住她的：“如仙，你是顶聪明的人，不会不懂得其中的风险，生存与追梦没有容易的。九层高台起于累土，越是与天争高的大厦，越要将地基打牢，才能扛得住往后岁月的风雨。捷径走起来容易，塌起来也快。”她稍顿，面色微微有些别扭，终是道，“相信我，耐住性子，咱们一步一步走踏实了。”
李如仙面色有些松动，怎奈仍是抽回手：“不一样，你有天赋、有家世，有爱你、全力支持你的人，敢在靠自己这条道上一路走到黑。可如果有一日，你经历疾风骤雨，还能如此坚持吗？我与你不同，从出身就决定了要比你走更多、更难的路。谁愿意自己的前路遍布荆棘？若能借他人之手，披荆斩棘，我又为何不能省点力气？方才我说了，出卖什么不是出卖？都是一样的。我并不寻求成为圣人，我只要达成自己的目标。那些攀附男人而下场凄凉的，是她们自己太蠢，太过相信别人，太过相信情义，以为能靠其人一辈子从而斩断自己的‘手脚’，我与她们不一样。”她的目光逐渐凌厉，“若有一天会被反噬，那么在那之前，成长得足够强大，先一步将对方吞噬就好了。”
她眼神冷冽得叫李拈花不禁打一个寒颤，她知晓离开谢府的，只会有自己一个了。
离开谢府，李拈花神情恍惚，耳边回响着李如仙的话：“不必相劝，我的路已经选定，后果我自己负责，你我从此殊途。但是，拈花，如果你确信自己是对的，那就坚持下去，让我看看那条路的终点等待你的是什么，让我看看，它是否当真能带来新的气象。我知道，如果有谁可以，那个人必定是你。拈花，证明给我看，你是对的！”
她没有再劝，只留下最后一句忠告。
路口，李叹青尚在等待，见到她急忙迎上来：“怎样？她怎么说？”
李拈花丢下一句：“忘了她吧。”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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