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你们徘徊有阵子了，找什么呢？”热心的大娘凑过来。
李拈花赶忙转过头去，扯紧头上裹着的头巾，生怕叫别人瞧见一星半点。她的举动反而让大娘多看两眼：“小娘子哪里不舒服？”
伯齐代回：“我家娘子，日前受了风寒，怕见风，大娘担待。我俩初来贵宝地，想寻个落脚地。”
“找客栈呐？那还不容易？”
伯齐有些不好意思：“囊中有些羞涩，所以……”
大娘很是善解人意，一听就明白：“要说你们运气好，遇上我，我刚好知道几家物美价廉的小店，跟我来。”
两人跟随大娘走过几条街，钻进一条小巷，在巷子里左拐右绕，来到一家脚店前：“店是小了点，好在安静、整洁，也不贵。”
伯齐进入大致环顾一番，出来：“谢谢大娘。”
“那个？”大娘捻捻手指。
“哦，对。”伯齐赶紧摸出几枚铜钱，递过去。大娘拿了钱，美滋滋走开，他将人牵入店中。
“我们这儿有上房、中方，临时房，两位要？”
“能不能先让我们瞧瞧？”
店小二带他们到后院转一圈，最后停在临时房前。说是临时房，也就是间柴房。“来间中房吧。”伯齐道。
“好咧。”小二将他们带到房间，“两位歇息，我去给你们烧壶水来。”
伯齐扶李拈花到床沿坐下，见人微微颤抖，忙问：“又难受了？坐上去，我来替你压一压。”说着就要脱鞋。
李拈花拦住他：“没，没事，我稳一稳便好。”在雁栖山一下子吞噬大量妖怪，后果就是体内气机冲突不止。此番冲突胜于以往任何一次，数回，她都觉得自己的身体要爆裂开来，生出挺不过去，就要死了的感觉。应该说，如果不是伯齐在身边，她可能已经死在某条小路边，或者某处草丛里。
本次气机冲突，不同寻常的棘手。过去，伯齐替她输送气机、加以引导，很快能助她平复妖气，而后她再慢慢转化、吸收。可这次，一探到伯齐的气机，她体内汹涌如潮、横冲直撞的妖气就会狂暴，以致她只能靠自己，进展十分缓慢。
他们不敢靠近修士所在之处，只敢远远绕开。寻常来说，也不会轻易进入人群。然野外游荡久了，两人实在吃不消，偶尔仍需往小镇补给，顺带好好休息一下。但他们不会在一个地方逗留太久，不说会遇上搜捕者，就是遇不到也不能，因为妖气会引来散妖。
既要避开追捕者、修士，又要躲避妖怪，两人进退皆难，可谓举步维艰。
唯一庆幸的是，还有伯齐陪在她身边，不然她实在六神无主、不知要怎么办才好。她望着眼前连日与她一起东躲西藏，也有些憔悴了的人，眼眶发酸。这个灵动鲜活、莹润如玉、晶莹剔透的少年，原来也会被尘土遮掩了光芒。她愧疚、不忍，却离不开他。
伯齐好话说得不多，而用行动实实在在践行着不离不弃。他就像她最后的救命稻草，所以她死死拽住，不肯撒手。她知道自己是自私，知道有可能会拖拽着他一起坠落，可不行，她不能放手。
才知道，原来不论有多少气机、多少力量，她的心始终脆弱，甚至不如大街上叫卖的大娘坚强。不是甚至不如，是远不如。
体内气机混乱冲突，而她的心也混乱纠结，一面死死抓着伯齐，疯了一样依赖，一面唾弃自己的软弱、无能，惶乱与恐惧。
乱了都乱了，她的人生骤然失控，前路的灯，师父曾为她点起的灯熄灭了。或许那盏灯早就熄灭，从她认可吸收妖力的那一刻起。
但她还没有穷途末路，还有伯齐在。
她攀着他的手，以一种过去为她所鄙夷的、从下仰望的姿态：“你去转两圈，回来我就好了。这一路，太辛苦，去歇会儿吧。”这一路自己混乱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都靠伯齐打退一拨又一拨追捕者、袭击者。接下来还得靠他，此种状况会持续很久，她不能让伯齐也倒下。
“好，我出去转转，也把附近摸一摸，你好好待着。”
他走后，李拈花爬上床盘腿而坐。很快她来到那棵双色树下，熟悉的身影在等候，黑色身影长得很快，已经与她一般高，而白色身影，那名小天使一样的女孩，何时起已经停止生长。
这厢，伯齐出了脚店，在附近转悠，发现柱子上贴了幅画像，好奇过去一看，凹凸不平好似长角的浑浊额头，半边脸的鳞片，乌黑的嘴唇，不是化妖的李拈花却又是谁？
伯齐眼咕噜一转，心道：“不好。”抬头就见方才带路的大娘领着一群仙音阁的修士过来，边走边指着他们落脚的脚店说着什么。
双方打个照面，修士腰间的探妖铃叮铃大响，修士大喝：“妖物，哪里逃！”
伯齐则化作一阵风卷回脚店。
他带着李拈花刚到店门外，对方就追上，两人连跑带飞离开小镇。途中被反应快的人扔了几颗鸡蛋，身后跟一大群修士与民众，离开小镇三十余里才将尾巴甩掉。
两人找了棵被雷劈倒的树干坐下，伯齐替李拈花清理头巾上的蛋液，听闻李拈花抽泣，安慰：“没事，他们只是……你知道的，现在妖怪多，很多人不堪其扰，他们并，并不是针对你。”可惜这话，连他自己也不信。
李拈花依旧哭着，伯齐揽她入怀，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她的头：“我懂这种感觉，委屈的、被当作异类的害怕、无助与茫然。想哭，就哭吧，哭不是什么可耻的事，不用硬撑。”
少时，李拈花止住哭泣，抬头问：“这种日子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不会好起来了是不是？”
说什么结丹高人，不过仍是个十几岁的姑娘罢了。她眼中的惶惶与惶惶下隐藏的一点未肯散去的希冀，让伯齐心揪。
他在她跟前蹲下身，挤出笑容，让自己的语气尽可能轻松：“会好起来的，‘车到山前必有路’，困难是一时的，没有过不去的坎，你知道的是不是？有我在，别怕，我们一定会寻到解决之法，不寻到不罢休好不好？”
李拈花点头：“嗯。”
伯齐从乾坤袋里摸出干粮给她：“吃点东西。”李拈花怕自己混乱丢了乾坤袋，便把袋子交给他保管。
接过馍馍，才咬一口，树林里传来动静，眨眼，一行人降落在他们身侧，为首一人乃是，何辞！
“太好了，小姐，何某找到你了。”好容易好到，何辞心下激动，大步跨过来。
李拈花却如受惊的小兔子，从树干上弹起，连连后退。
“怎么了小姐，我是何辞啊？”
李拈花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他身后那群剑器出鞘、满脸肃杀的弟子身上，戒备之意不减。逃亡的日子，她想过很多地方，想过很多可能，但没想回临仙山。每回想到临仙山，在转灵潭看到的那一幕，本已淡化的那一幕都会浮现眼前。
当初跑出来是因为临仙山的错，到头犯错的却好像变成自己，得到老祖宗、得到临仙山的“宽恕”，让她大松了口气。余下的是对那个家、对母亲浓浓的思念。然而在她以为自己快要忘记的时候，曾经转灵潭边一张张冷漠麻木的脸浮上心头。这些日子，那些脸、那夜的寒冷，越来越清晰，就好像是体内的妖气，让她想要扼死的记忆复苏，让她的感受异常敏锐。
畏惧再次变得尖锐，寒冷冻入骨髓。
对纯白的、无辜的婴儿，他们尚且不怜悯，极重脸面的临仙山，会如何看待自己这样一个妖化了的丑陋怪物？
她根本不信他们会顾念血缘之情。
何辞再上前一步，她喝止：“停下！”
她一喝，何辞身后的弟子也刷刷将剑对准她。双方剑拔弩张，何辞意图缓和气氛，回头呵斥了弟子，朝李拈花：“小姐，何某人是看着你与阿辛长大的，不会害您。咱们需要好好谈谈！”
李拈花思忖片刻，丢下一句：“你一个人来。”与伯齐转身飞入树林。
***
树林中，“这才是门主真实的意图，门主下发追捕令，其实是为小姐着想，告诉别的势力，此事临仙门自会处置，免得他们对小姐不利。派何某来，小姐还不能体会门主的用心吗？”何辞劝解，“小姐，现在外面危险得很，你又，这个样子，不宜在外头乱撞，跟何某回去吧？夫人，她很担心您。”
提到母亲，李拈花心下变得柔软：“母亲还好吗？她会不会……”“会不会对我失望”她没问出来，因为害怕听到答案。
何辞抓住这一点，趁热打铁：“小姐最是清楚，夫人对您有多疼爱，发生这样的事，夫人怎能安心？小姐，跟何某回去吧？夫人盼着呢！不管您变成什么样子，都是门主、夫人的亲生女儿，做父母的哪有不疼爱孩子的？小姐聪颖，自是明白此事非同小可，不是你与这位小公子两人就能承担的。”
他说得没错，近来，她常觉或许会连带伯齐一起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都说病来如山倒、墙倒众人推，人生这辆车一旦失控向下，拽也拽不住。
如何稳住，如何停止向下的趋势？她不知。
“人多力量大，就是三个臭皮匠也能顶个卧龙，众人一起想办法，总能解决了这件事，将伤害降到最低。”
那就是免不了伤害，伯齐要开口，李拈花先一步问：“我知事到如今，不付出代价无法平息风波。那么，可否明确告知，父亲与诸位峰主如何打算？还是只请何叔来找我，却无任何计划？”
她既问了这话，何辞就不好推说：回去再商议。途中门主传讯，告知他峰主们的打算，直说肯定不行，李拈花现下如惊弓之鸟，还得挑个好听的、无害的说法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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