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庙后殿地下藏着神器，除了历任执剑与皇帝，几乎没人见过神器什么样。而神器上方的殿堂中也有一间大厅，常年关闭，新执剑就任之前，奉天庙经历过大换血，所以也鲜有人知那里面放着什么。钥匙在圣女手中，圣女对此讳莫如深，执剑甚至没留意到这样一间大厅的存在。
今日尘封的大厅得见天日，钥匙插入锁孔，伴随扣人心弦的咔哒声，蒙尘的铜锁掉落，梦岚推开暗红色，仿佛生了锈的大门。
久违的哒哒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厅响起，唤起了想要被封印的记忆，也让不堪变得鲜明。曾经奢靡艳丽的装饰都被破坏，金丝帷幔被扯碎，昂贵的异域毡毯被移走，价比黄金的沉香木长塌桌椅几墩尽数被劈烂，然后丢进火中，一把烧得精光，是她命人这么干的。金银玉器都分给了杂役，只有那些名画书法真迹、琴谱诗集，她不舍毁去，将它们移出大厅，安置在不算辱没它们的地方。在她眼里，它们不过如同那些在这里被践踏的人一样，是受害者，被肮脏的东西拿来粉饰自己的腐烂罢了。
而今大厅只是大厅，它的奢靡与它的腐朽一齐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它本来的样子，这样的它反而让梦岚看着更顺眼了些。
手指拂过倚在墙角的编钟，两侧墙角的编钟与中央的圆台是这间大厅仅剩的东西。留下编钟，是因为，似乎它们肃穆浑厚的声音能涤荡此处的罪恶与怨气。不同于笛的尖锐、箫的阴郁，筝的杀伐，琴的古沉，它的声音仿佛能荡开所有的喧嚣与浮华，穿透时空，带她去遥远的地方。
抚过编钟，她来到中央的大圆台，踏上吱呀的木阶，走上圆台。成为圣女之前，她便待在此处。梦岚抬手，两边的编钟无人敲动，自发响起来。
吸腿、绷脚、指扣莲花，揉腰、点步翻身、旋舞。
人们以为她是站如松坐如钟，板板正正的圣女，却不知她舞技了得；以为她是无欲无求的神使，却不知她也曾像无数天真鲜活、明净清澈的少女，眼中永远闪着乐观的光芒，以为自己可以在家人的呵护下长大，遇一位良人，做一二自己喜欢的事。
小时候的她很是喜欢跳舞，但无缘得名师指点，她并不在意，也不沮丧。没有舞师指点，她就去偷看别人学舞，然后跑到河边，就着阳光，在飘摇的小黄花间将自己看到的依葫芦画瓢。她也不在意，没有捧场的人，水中的倒影，就是她最忠实的观者。
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厌恶跳舞？从提起跳舞，别人的目光就变得意味深长，从满堂喝彩不为舞，只为她越穿越少的衣服开始？从台下尽是衣冠楚楚、自以为高人一等，不过尽是肥油猪头三开始？从看过来的目光，没有她以为的欣赏，只余令人作呕的审视与戏谑开始？
她这一生，不算长，却跌宕起伏得如同话本中的故事。早早失了亲人的庇护，被辗转贩卖到南朝北国，入过勾栏瓦肆、秦楼楚馆，也进过高门大户的后宅。跟过以为爱她的，也跟过只贪图她美色、钱货两讫的。
后来因为出色的舞姿与面容，进了这间大厅，开启了一段不见天日的噩梦。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跟诸多少男少女们，跟一群又一群猪狗货色腐烂在这里时，命运再次展现它峰回路转的能力。她退去卑贱的外皮，一跃而成为高贵不可亵渎、受万民景仰的奉天庙圣女。
裙袂飘飞的梦岚想起来，依旧噗嗤笑出声。
荒诞吗？荒诞啊，无荒诞不成人间。
奉天庙前常有经过路过都得来叩一叩、拜一拜的人，每逢她出行，都前呼后拥。人们投过来的目光那般信任、那般热切，人们朝她跪拜、磕头，那样虔诚、那样小心翼翼。享受吗？换个人，都会享受的吧。可她总会升腾起一股冲动，她想跳下金碧辉映的车，跑到那些人跟前，揪起他们，朝他们大吼：停止吧！停止你们一切愚蠢的行为，不要拜她、不要拜所谓的执剑！去奉天庙后殿瞧一瞧吧，那里藏着最触目惊心的真相、藏着最丑陋的人间、藏着神使最真实的面目！
然而，至今她没有跨出那一步。害怕、自私、怯懦、贪恋、畏惧、事不关己？都有吧。
铜钟发出令大厅、令整座奉天庙都震颤的声响，终归来到了这一日。就像上一次，她亲手毁掉这座大厅、尘封不堪的过往，这一次仍旧由她亲手点燃，焚烧锦绣之下所有糜烂的大火。
心头的滞塞通了，一曲毕，她停下，望着大厅外幽长的廊道长出一口气。
***
“去奉天庙找执剑与圣女，讨一个说法！”
“去奉天庙要一个交代！”
人群雄赳赳、气昂昂，东路人马行到岔路口遇到西路人马，行一路遇到南路人马，再行一路，又遇到北路人马，街头巷尾、八街九陌都沸腾起来，可谓声势浩荡，群情激愤。
在往奉天庙的路口，他们遇上仙音阁与署衙的差役，两方从两边来，挡住民众去路。府尹亲自上阵，朝众人道：“本府与众人一样，也是才听闻此事。发生此等骇人听闻、人神共愤之事，本府与大伙一样愤怒无比，自然不会拦着大伙。只是此去，咱们必得问得真相，为那些被害的孩子们讨个公道，大家伙若是信得过，就交给本府，你们同行，但不要冲动太过。”
见他态度诚恳，有人喊：“自然信得过，还得官署为我等做主！”
几方会合，官署与仙音阁修士在前，依旧往奉天庙去。
街旁的酒楼上，谢二目睹楼下发生的一切，嗤笑：“一群蠢蛋就是被骗的命，不被这个骗，也被那个骗。”
他的下属：“小人不明白圣女此举何意？她失心疯了吗？咱们正要拿奉天庙的不是，她就自己送上门？”
那漫天飘落的“雪花片”，能是哪个好心人洒下？执剑外出，除了圣女不做他想。但“雪花片”揭露的不是别的，却正是奉天庙历来的丑事，怵目惊心，直探道德底线。贪污受贿、挥霍无度的账目就不必说了，那份记载着奉天庙后殿中被害少男少女的红色名单，才是字字如血，令人怒火中烧。
就连他们看了“雪花片”上所记载，衣冠禽兽们犯下的累累罪行，也自叹弗如。
据“雪花片”交代，神圣的奉天庙后殿其实污秽无比，有一间大厅，是过去数任执剑用来淫*乱的地方，他们不但自己淫*乱，还纠集诸多权贵、官僚。不少为人们所熟知的、道貌岸然的贵胄，都是常客。
被禁锢于其中的少男少女，供他们玩乐，受尽折磨，泰半死不见其尸。
少男少女则是由坑蒙拐骗，巧取豪夺而来。
若“雪花片”所说是真，那里突破底线的程度匪夷所思，几乎可谓：地狱在人间。
比起庶民的愤慨，他们要多一缕兴味、一缕不解。
被提到一身骚的几任执剑中，除了上一任是人间修士选出，其余皆是仙山上下来的，这就耐人寻味了。不管他们是来到大染缸似的人间，经不住诱惑而沉沦，还是纸醉金迷的繁华唤醒了他们被修行掩盖的恶劣本性，他们的所作所为，都给了修仙界形象重重一击。值此妖物横行之际，圣女选择揭发丑事，洒下“雪花片”，不是自毁长城吗？若这一把火烧到仙门，烧得正道阵脚大乱，对他们来说是好事，他们只会拍手叫好。
“不会，烧不到仙门，牵扯人间贵胄，人间就能处理。你看着，此事多半最后不了了之。不过……”谢二握着杯子朝奉天庙方向指了指，“她未必不知。我倒是小瞧她了，原以为区区一只花瓶，却有这等魄力与眼界。”
下属犹然不懂：“她知晓撼动不了？那又为何？她求的是什么？报复这些人，毁了他们的名声？”
人们踹开奉天庙大门，如潮水涌进这个神圣到平素踏上一步，都好似亵渎了神明的地方，气势汹汹冲入后殿——他们不知晓的是，后殿结界于他们进入前一刻被撤去。在长廊尽头的大厅中找到一袭黑色长裙的圣女，叫喊咒骂着将她押出奉天庙。
谢二望着下方街道上，押着圣女往东市的人潮，只叹不答：“她所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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