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星明，天道宫半山腰一座摘星亭上，两名仙长迎着夜风眺望睡着的城池，交换关于当下局势的意见。一人鹤发童颜，身着雪色云氅，手持象牙麈，一派仙风道骨；一人青年才俊，身着青色鹤袍，头戴掐丝紫金冠，年轻有为。
“听闻南边已经收复几座城池，您那紧促的眉可以稍稍舒展。”青年人道，眸子熠熠生辉，意气风发，言辞间很有不能身临的遗憾与欣羡。
年长者轻抚尺长白须：“正因如此，才更不能安心？”
“如何说？”
“以妖邪先前之盛势看来，此番他们败得蹊跷。”
“败便是败了，作不得假，或者说，何必作假？”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南方参战弟子传信，如何说？”
青年人面露赞许：“道是一切顺利，妖邪兵败如山倒，收回荣华城指日可待。尤其咱们天道宫派出去的弟子，战中表现甚是亮眼，叫各界修士刮目相看，回来可得好好嘉奖他们。”
比起他的喜悦，白发道者神情更是凝重：“那些之后再说。闻得近来常有城民出城，是怎样一回事？紫极城周遭不是常有妖邪出没？”
青年人敛起笑意：“此事倒有几分奇怪，许是妖邪南下，紫极城周遭也太平了些吧。不过不是要紧事，改日叫人去一询城防营便是。”说到底城民进城还是出城与他们无关。天道宫本是学宫，弟子原该心无旁骛、一心向学，如今因着人手不够，天道宫才担起些许杂务，但也都是与妖邪、与修行有关。俗务，自有相应职司负责。长者提起，想来有他的道理，青年人心上记了一笔。
“劳你，夜已深，回去吧。”
两人待要离开，蓦地，白发道者停住，望向奉天庙方向：“那是什么？”
奉天庙上空一道光亮直冲天际，起初那道光仅有一线粗细，眨眼变成光柱，粗如奉天庙神殿下的石柱，灼目的白光撕裂夜幕，将奉天庙周围照得通亮。白光还在不断扩大，如银河倾入人间，道者话音才落，铺天盖地的白光已至眼前。
“这是……”他侧头，白光携带浩大磅礴的力量，这力量让他心惊，同时生出奇妙的感觉：不容拒绝、不可抵抗，却又充斥温柔与怜悯。好似，回到小时候，母亲的臂弯轻轻环住自己，满是柔情与爱意，而又那么强大、可靠，令人舒心。仿佛可以待在那样的臂弯中一辈子，而不用有任何忧虑，仿佛可以就此睡去，不用担心任何风雨的侵袭。
身旁青年人的嘴巴张开，保留惊讶的神情，他的眼睛、鼻子、耳朵……七窍、整个身体逐渐被白光占据。也可以说他的体内生出白光，从任何可以透出的地方，透出。他整个人被白光吞噬，一点点消失在炽光之中。
死，是什么感觉？从年少时，他就开始思忖这个问题，也曾为此在无数个夜晚，惴惴不安地哭泣。那时的他看来，能寿终正寝、安详闭眼，就是最大的心愿，甚至是奢求。后来他修行稍成，不再那么畏惧死亡，或者死亡本身并不多么令人畏惧，人害怕、畏惧的是临死的痛苦与彷徨。
当他勘破生死，痛苦不再那么令他惶惶。
在他的预想中，自己也许会在与妖魔的某一战中死去，像过去在人妖大战中陨落的真人一样。
他终归没有想到，会是这般，回到母亲的怀抱，放下所有挂念，睡去。
仅仅是，睡去。
他想，这也很好。
纵然不知这温柔的死亡从何而来，既然不可抗拒，就任由它引领自己吧。
***
城郊谢府庄院地底，白炽的光芒透过厚厚的泥土，照亮地底树林。蜿蜒似山脉的巨蛇显出全貌，它整个身躯暴露在白光下，先是黑鳞般的蛇皮，然后是血肉，不消片刻，蛇背已成枯骨。
震耳欲聋的龙吟响彻地底，灯笼般的蛇眼中，瞳孔收缩至极致。它已到化龙最后阶段，岂能功亏一篑，就此死去？蛇妖骤然疯狂扭动身躯，将自己一圈圈盘缩起来，周身黑雾腾涌，每一片黑鳞都张开，汩汩往外冒黑雾。须臾，浓厚的黑雾叠了又叠，覆了一层又一层，将它完全笼住。巨蛇的身影隐去，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整片榕树林飞起，树干横陈，茂密的树冠交织连结成一张厚厚的绿色毡毯，浮于黑雾之上，阻隔侵入地下的白光。
望过去，枝缠叶绕翠连天，下守云海蒸腾杳难眠。难眠，也不得不眠，尽管不知白光是什么，从何而来，但蛇妖心中清楚，此番不可心存侥幸，唯有豁尽全力、殊死一搏。它一身气机全数泄出，自己则陷入未知的沉眠。
另一侧，骤来的变故令李如仙心慌，蛇妖不惜代价地自保，加深了这种恐慌。当她枯柴般的手在温柔的、看起来毫无杀伤力的白光中开始灰化、消散，李如仙想也不想，化光冲向蛇妖所在的方位，如流星没入黑雾，藏身到蛇妖庞大的身躯下。
她知晓，不管那是什么，凭她一己之力无法抗衡。
蛇妖已经沉睡，她也释出经脉中所有气机，于周身凝结成护罩，护住自己，而后在惶惑不安中闭上眼。
一切发生得太快，她甚至来不及想，自己还会不会醒来。
……
白色的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紫极城内外蔓延开，水流似的悄然流过宫墙鸳瓦、亭台水榭、酒肆茶坊、石坊里闾；流过三市六街、八衢九巷；流过城垣望楼；漫过寂静旷野、土埂田畦、垄沟阡陌；浸透林间每一寸缝隙，没有搅扰任何寻常百姓、惊醒任何熟睡的飞禽走兽，却让所有但凡有一丝灵力、妖力、魔力的修士与妖邪眼中的天地，神识中的寰宇，变成白茫茫一片。
***
荣华城中最高的一座鼓楼上，保持了年少模样的太子与谢二正眺望北城门方向，那里绵延起一队队火把，从紫极城迁出来的“城民”，在妖物指挥下井然有序地入城。当然，那是在外人眼中，如果有“外人”的话。
他们比谁都清楚，那一队队加紧入城的，非是逃亡的城民，而是他们一早藏在紫极城中的妖兵。只是与西域妖族不同，他们不是生来为妖，他们本都是紫极城及附近的普通民众，经由谢二妙药炼化，成为了足以为他们效力的模样，寻常隐匿于人群，常人难以察觉。其实紫极城的庶民于过去的岁月中曾经见识过，偶尔会在人烟稀少处行凶的狼头怪与，在紫极城外围横行，阻隔连接其他城池官道的狼头怪，便都是他们所化。
炼化的过程算不得顺利，更难言轻松，失败常伴左右，尚未完全化妖就被巡城的修士与天道宫弟子发现，进而诛灭亦是常有的事。幸得修士们心存仁善，在他们尽力挽救下，留视营聚集起数量可观的狼头妖兵，更有不少通过留观期，被放回去，成功化入坊巷。可以说，修士替他们省去不少藏匿的麻烦事。当然，狼头妖兵的大头仍是藏在紫极城外。
此番不管狼头兵还是妖族、亦或想要趁机祸乱的散妖都往荣华城聚集而来，他们将在荣华城的废墟上接受魔主的新指令、等待魔主告诉他们接下来怎么做。
谢二清楚他们接下来的路，都计划好了，于短暂的收缩后，开始向天下全面反扑。
弓在弦上、蓄势待发，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他们的时代即将来临，人类会成为他们的奴隶！这令他心潮澎湃。
除了城门口火光照亮半边天，城内亦是篝火遍地，喧嚣声此起彼伏，早来的妖怪们或是夸夸其谈，或是聚众斗殴。虽说他们不知魔主有何安排，但他们都感受到一场崩天裂地的风暴正在酝酿，并且时候将至，他们群情沸腾。
风檐夜响①万妖来，横扫人间在明朝。谢二的目光从城内繁星似的篝火堆收回，小妖们不明就里，他却清楚魔主所等时机，不消半月即至。再有小半月，紫极城中经过挑选的狼头妖兵精锐就可尽数撤出，八方妖兵也可悉数到来，届时便会启动神器。令牌已经由他交给皇帝，皇帝会命人前往奉天庙，而这一切皆遵循魔主吩咐。
对此，他提出过疑问：为何要由他们启动神器？就他所知，神器之所以为神器，自然是为了守护人间，于人类与修仙界有利。要开启也该是他们的对手想开启，而不是他们。
天下人皆知他们以荣华城为基，大举南下，绕开了紫极城。不知紫极城实早在他们掌握，城中最重要的莫过神器。是以，自确认神器难以被破坏，谢二便着手经由皇帝替换神器台的修士守卫，以妖兵取而代之，最后驱逐奉天庙执剑，达成将神器完全纳入掌控的目的。
就谢二看来，确保神器永不被开启，才是他们该做的，魔主却反其道而行。暗暗思忖过几回，他发觉魔主做出如此决定，是在攻打临仙城卫城，几番突破护城结界失败后，那令魔主对自己的力量十分不满。
原本多来几次就可击碎卫城结界，但魔主选择了撤退。随后，有了一连串他难以理解的动作：由南下转为收缩，归还已夺城池，让修仙界以为自己取得了胜利，重整旗鼓、乘胜追击；命他撤出狼头兵精锐；以人类兵士替换化作修士守卫神器台的妖兵；把从李益之身上夺来的令牌交给皇帝，以清除妖邪、涤荡人间为由劝说皇帝在约定日启动神器；最后，放出魔主藏匿紫极城的消息。
准备就绪，魔主带他早早离开紫极城，来到荣华城，暗中发出万妖令，收拢妖邪大军，静候东风。
魔主的回应很简单，仅一句：“到时你就明白。”
神器！他相信神器是一切的症结所在。
谢二眺望紫极城，眺望神器藏匿的方向，暗叹：所谓神，到底给人间留下了怎样的守护之器？
仿佛回应他，北方如墨的漆黑中忽然出现一线光柱，白色、柔和却又灼目，似乎离得很远。或者说，他以为离得很远，因为转瞬白炽的光就临到跟前，速度之快，令谢二猛吃一惊，万般不解。
他感到了灼烧，接着惊恐发觉自己鼻子、嘴巴透出白光，耳畔闻得魔主惊异的咒骂：“该死，竟然被他们算计了！”他还是头回从魔主的声音中，听出心绪的起伏波动。
算计什么？发生什么？来不及询问、来不及思索，眼中所见尽成白色，纯净圣洁的、漫无边际的白，甚至穿透躯体，吞噬他的魔灵。
而他，来不及反应，纵能反应，也无力抵抗。
……
紫极城大内，金碧大殿中没有一名内侍、宫女，道台四周悬挂的金色帷幔在夜风中轻轻飘荡。良久，皇帝苍老的声音传出，一扫平素的孱弱无力：“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②”
何谓神？
不分男女老幼、不论高低贵贱，静如花草树木、动如飞禽走兽，渺小如蝼蚁、强壮如狮虎，蠢笨如猪、智慧如人，万品万类、万物万灵，一视同仁、无有分别。
何谓神？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神“爱”世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笔话：①黄孝迈《水龙吟》，原句：风檐夜响，残灯慵剔。
②《道德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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