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格子上被她挂了一副帘子，半点月光也透不进来。夜很静，静得仿佛稍微大声点呼吸都能被别人听到，这让李拈花绷得很紧，将头深深埋在臂弯里，深到不能再深。她顾不上别的，却仍希望所有的抽噎声，都能被堵在臂弯里。
脑中纷乱得如同几个人在吵架，吵得她要炸裂。
“人家说得也没错，你看看你自己，哪里像个人样？”
“可不是？你要说你是个修行人吧，你修出什么名堂了？你要说你是个普通人吧，活得跟滩烂泥似的。修行分明只是你逃避俗世的借口！”
“还是装脸面的借口，看，只要你说修行，别人就不好问你俗世成就了不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但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人最可悲就是，自欺欺人。”
“瞧瞧你，今岁多大了？没亲人、没友人在身边，也没爱人，没钱没房，活计还不稳定，成日里忙活，不知忙活什么，都是白忙。养活自己都困难，真是没见过再比你无能、无用的废物了。”
“当下你活不好，未来，你也没有啊。真不知道，你这种人为何还要活着？你活着干什么呢？为难自己，也为难别人。”
“痛苦吧？我看着都痛苦。你看看你的前方，除了黑暗还是黑暗，你没有路了你知不知道？稍微动动你的脑子想想，眼下你三十有一了，别人都该抱孙子了，你有什么？什么也没有，成日里混吃等死。哦不，就算你不混吃等死，也没用。转眼，咻一下你就四五十了大姐！你醒醒，还挣扎什么？还以为自己能咸鱼翻身吗？”
“说得再难听一点，你现在换条路都来不及了，外头干活的都找小姑娘啦，哪里还要你这样的？修行，你知道那只是骗自己的幌子，你就是犟到两鬓花白也不顶用，修行不比其他，做不得假。你说，你该怎样办呢？”
“我有法子，与其混日子到老，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最后烂死在街头，都无人收尸，那般凄惨，不如现在就自己了断，起码有人给你收尸，起码能走得体面。信我的，你的人生已经一眼到头，不会有转机了，不要再抱虚假的希望，当机立断，让自己保持尊严离开。难道将来流落街头，变成谁都嫌弃的脏兮兮老媪更好吗？”
“只要你有勇气，那就是短痛，很快就会过去。让自己解脱，给自己体面，你知道剪刀就在床边柜子里。”
魔鬼的声音蛊惑：“这个世间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不是吗？你的父母自有别人去救，他们也许会伤心，但他们都是成人，会照顾好自己，伤痛很快会过去，时间会弥合一切。其他人就更不在意了，少一个你不会影响任何人，世间本来就不需要你。是的，也许需要英雄、需要修士，甚至需要能够交纳人头税的普通人，但是不会需要你这样一个没有任何贡献的人。还有你的友人，也许会小小伤心一下，但她们有人陪伴，对她们来说，最重要的是她们的家人，不是你。你不是任何人最重要的人，永远不是别人的首选，更不可能是他们的唯一选。”
“所以，你看，有什么撂不开手的呢？为你自己考量，只为你自己好，放手吧。你看你，坚持得多累？没有人知道，几乎每一个夜晚，你都辗转难眠、痛哭到头疼，一个人在焦虑恐惧中煎熬；没有人知道每一个白昼，你要费多大力气才能勉强自己打起精神，还要害怕别人看出你的阴郁。”
“你太累了，是的，你撑得太辛苦了，最要紧的是你如此折磨自己都是徒劳，不能改变任何现状，无法让你好起来。那就松开手吧，从这一切逃离，别担忧，那只是一场沉睡，睡过去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多好不是？总比你苦苦死熬着要好不是？”
李拈花被蛊惑站起身，从柜子里拿出剪刀，觑准位置，陡然狠扎下去。
“不要！”门被人大力推开，老太太闯进来，手上提着钥匙。她一把丢开钥匙，扑过来劈手夺过李拈花手里的剪刀：“孩子，不要做傻事！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跟阿婆说，跟阿婆说！”
李拈花声嘶力竭：“放开！这破烂人生到底有什么可坚持，有什么可留恋的？”
……
终归，老太太夺下剪刀，拽着人在床沿坐下，李拈花也从崩溃中找回几许理智。
“有痛苦、有委屈你跟阿婆说，不拘什么，都跟阿婆说。你相信阿婆，说出来就会好受些。”
李拈花不说，只摇头，只是哭。
老太太把她揽进怀中：“阿婆在，阿婆听着，告诉阿婆，不要一个人憋着。”
在老太太谆谆善诱下，李拈花一把抱紧她哭道：“我难受，好难受，好像有块大石压在胸口，压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来。我整夜整夜睡不着，白日干活没精神，活也干不好，还要挨骂。我也不想的，我眼睛酸得要命，它就是睡不着。脑子里永远在吵架，我想让它们停下，我快要发疯了，可它们就是不停！它们吵得我头痛欲裂。”
“我太累，我撑不下去了。我已经很久，很久不知道开心是什么感觉，我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再开心起来了？我为什么感觉不到开心？我为什么什么都不想做？任何东西都无法吸引我的注意，任何东西都不能让我感到兴味。”
“每日起身都花费我好大心力，我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可是我不能缩在屋里，我还得去做活。你知不知道，连给别人挤出一个笑，我都觉得好吃力。”
“你又知不知道，那些花草树木在我眼里都没了颜色，我看天空都是灰色的。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好像看不到你们眼里的世间了。”
“总有声音在我耳边说：去死，去死，你这样没用的废物，为什么还不去死？我好害怕，谁能救救我？”
她伏在老太太的怀里哭了很久，老太太只是轻拍她的背，静静听她咆哮、哭诉，没有疑问，也没有反驳。没有责怪她胡思乱想，更没有斥责她太脆弱。
这让李拈花逐渐安静下来。
最后，她闷闷道一句：“你不会明白的。”抹了眼泪，竟已恢复寻常模样，只是神色冷得惊人。
“我明白。”老太太却说，“也许你不相信，但我真的明白。你听我说，这不是你的错，你是生病了。其实，从带你回来，我就在留意你。别人未必懂，可我懂，你跟我来。”
她拉着她到堂屋，香案上供奉着两座神主，李拈花知晓那是老太太的夫君与小儿子。
“我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幺儿是怎么去的。”老太太满是怀念，怀念中夹杂自责，“……如果回到过去，我定然不再不当回事，定然不会怪他不够坚强，不担事。后来我不断自责，甚至不敢想象自己给，本就在遭受灵魂凌迟的孩子，多插了几刀？他不知多少次向我无声地求救，可我却在本该成为他最有力支撑的时候，不以为然地加重了他的负重，成为将他压垮的最后一根稻草。后来，无数个日夜，我亲身经历，才明白那时他有多痛。”
她双眼通红，蓄满泪：“老天让我遇到你，定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明白的，不是只有刀子划在肉躯上，才叫痛。有一种痛，外人看不见，也无法体味，却是千刀万剐、刮骨一般的疼痛，而且还无法阻止。会痛到让人半夜在屋内来回徘徊、让人恨不得扯光自己每一根发丝、抓烂自己的脸颊，最后却只能抱头无声嘶喊。”
“您……”李拈花惊讶得说不出话。
“痛到仿佛溺水无法呼吸，极致处让人不得不以别的痛苦，来分散这种灵魂被活剐、万箭穿心之痛。所以，他们开始伤害自己，带着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憎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饱受不为人知的折磨，精气神无一不被摧残。渐渐地，抵抗的力气被抽离，挣扎越来越微弱，便是一只脚踏入鬼门关。”
“而在他人眼中，其人依旧安静、甚至一如往昔的和善，善于伪装者还会总是挂着笑容。没人知晓，他们正在经历天崩地裂、天旋地转；无人察觉，笑容背后，其人的天地正在崩塌。”
“他们变得焦躁、坐立难安，或是暴戾，变得不可理喻，愈发惹人嫌。人们开始远离他们，躲着他们，这令他们更痛苦。最要命的是，他们前所未有的敏锐，别人一句话、哪怕一个无关的眼神，都会让他们脑中翻江倒海。一点一滴，到最后，都归结于一处：憎恨自己、厌恶自己、伤害自己。”
“我……”李拈花惊惶。
老太太握住她的手：“别害怕，今日我要告诉你，你是病了。是病就可以治，但也要你相信大夫、相信我，相信你自己。阿花，你脑中那些声音所攻击你的，都不是真的，不是事实，你很好。不信？听我慢慢说给你听。”
两人去到老太太寝屋，在案台上坐下。老太太递给她一面铜镜：“你看着自己，细细地看：瞧，镜中那个人眉眼弯弯，她笑起来时很好看。她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一个人生活了很久，一直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后来她生了病，独自承受着旁人无法想象的压力与痛苦，那双不宽的肩膀担了多少看不见的暴风雨，可是她没有被压垮、没有倒下，她坚强到连自己都想象不到。”
“一路行来，再无助、再哀痛，她也没有麻烦别人、没有伤害别人，打落牙齿和血吞、泪都往肚里咽。这样的人，你不觉得很厉害吗？多难、多绝望，她也没有放弃，只身在尘世闯荡，一直很努力、用尽力气地活下去，我再没见过比她更坚韧不屈的人。”
“你是她最亲近的人，能给她一点怜惜吗？她已经吃了很多苦，你能好好爱惜她吗？”
……
“你能好好爱惜她吗？”
回到自己屋子，躺下许久，李拈花都无法从听到这句话的震撼中回神。在此之前，她从未这般想过：爱一爱自己吧，怜惜她，怜惜这个勇敢活着的自己。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