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宣武十八年，李拈花疯的第五年。
荣华城某个冬夜里，风声大作，鬼哭狼嚎，漫天紫电游走，冬雷一阵接一阵，听闻眼见的人说，天地异象，极为诡谲。
同年，各大仙门加派人手，入驻最大的几座城池，指挥周边城池开挖道道壕堑，修筑防御工事，引地脉灵气加固城池。任再迟钝的人也觉出几分不寻常的味道，暂停的人群迁徙，再度开启。
临仙城。
李拈花哼着歌，迎着阳光，在街上蹦蹦跳跳。撞到刚入城，急急忙忙赶着找落脚地的人，对方骂骂咧咧：“走路不长眼睛啊？”
她将口中的枣核朝对方吐过去，对方追赶，她嘻嘻哈哈钻进小巷子。
围墙里朗诵声传来，她借墙根堆着的杂物爬上去，趴在墙头听里面的道人讲经。有弟子发现她，拈颗石子趁道人不注意，作势要打她，被道人发现喝止。
“师父，那是个疯子。”
“疯子如何？与你们一般也是人，莫媚强，莫凌弱，为师教你们的记不住？你们怕是不知晓，你们还时常缺席，她却是日日来闻道，风雨无阻，比你们还勤快。”道人朝她招手，“要听便进来，门开着。”
李拈花跑开。
道人轻喃一句：“故人相见不相识。”继续讲道。
晚上，李拈花熟门熟路钻进一户人家的猪圈，权作栖身。主屋里恍惚正要睡去的女子听见响动，惊醒，小心翼翼推醒身边的丈夫：“猪圈有动静，是不是进贼了？”近来新入城好些人，治安百姓变得复杂。
丈夫安抚：“没事，别怕，你才进家门，不知晓，我说与你听……”
半晌，女子讶异：“所以，你们知晓她常来，特意给留的门？”
“这要从我小时候差点被妖怪抓走说起。”男子将自己儿时惊险遭遇告诉自己新妇，“若不是那三位侠士，我早被妖鹰抓去，丢了性命。自那以后，母亲便教导我，当多做善事、多帮助需要帮助之人，也算报答三位侠士的救命之恩。”
“你与婆母没找到三位恩人吗？”
“那时倒是寻得，但三位根本不需我们报答。所以母亲的意思，我们该将这份善意传下去。后来，便再未见过三位恩人，也不知如今三位身在何方。但此恩此情铭记心间，不敢或忘。”
“没想到还有这番曲折，那不如腾出间屋子给她容身？”
男子心喜，抱住自家媳妇亲一口：“我还以为你会责怪。”
“怎会？婆母说得没错，将这份善传递下去，也是一种报答。”
“不过，我们试过，倘给她留屋子，她反而不来。”
“真是怪人。”
***
宣武十九年，李拈花疯的第六年。
紫极城郊外山腰谢家庄院妖气蒸腾，不消片刻紫雾笼罩庄院，院中仆从却丝毫不察。半夜，地动山摇，仆从惊醒，聚到一处，皆说听见龙吟，仿佛从谢二公子的院子传出。
于是有胆大的叫来管钥匙的门房先生，提了灯，往二公子院子去。
这几年，二公子没来过庄院，他的院子也就叫锁了。
门房先生拂了门上的灰，开了锁，几人你看我我看你，壮起胆子进入，在院内四下逛了片刻，不见动静，待要退出，屋宇又摇动起来，而后地底传出龙吟。几人拔腿就跑，到门口又没了动静。
为首的啐一口：“他娘的，什么玩意装神弄鬼？走，今儿非得弄明白。”便又返回，循声往谢二屋里的密室探去。
打开密室前，有人犹豫：“二公子交代过，没他吩咐不让开门。”
为首的推开他：“这底下的东西，咱喂也喂了好些年，都不知是个什么？今儿瞧瞧怎么了？”
“对，瞧瞧而已，公子又不知道，不会怪罪咱们的。”
几人一合计，打开密室门，不知不觉间穿过结界，站在了台阶上。阴风吹来，夹杂浓厚的腥臭味，激得他们一阵哆嗦。几人心里发毛，不由自主抬脚后退，却叫无尽黑暗中几道激射而来的紫光捆住，拽下地底。
……
须臾，李如仙死死盯住对方抛来的一条胳膊，脑子里疯狂叫喊：“不要不要，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一步迈出，再不能反悔！”肚子却咕噜噜如擂鼓。
蛇妖传音：“你可真有意思，都这样了还舍不下最后一点为人的良知。我念你是个有趣的小玩意，陪我玩了这许久，又一起从神的手中活下来，也算同生共死过，才好心分你些许。那么，你的选择？要饿死吗？”
已然活到现在，怎能再饿死？李如仙魔怔般伸手。
仅剩的理智叫嚣：“不不不，不能！绝对不可以！你是人，不是妖魔，怎么能同类相食？只要跨出这一步，你就再也不是人了！你煎熬到现在是为什么？”
“对啊，是为什么？不就是凌驾所有人，不，所有生灵，令天下俯首称臣？那是不是人，有什么关系？都活到现在了，就继续活下去！况且，看看你自己，哪里还是人的模样？”
几番挣扎、拉扯，李如仙向血淋淋的断胳膊伸出手。
她在地底煎熬多年，受尽折磨，又逃过神罚，岂能就此死去？当初闭眼时，她都不能肯定自己还会醒来，但她醒来了，并且几乎与蛇妖同时醒来，才得以蛇口逃生。之后，从蛇妖口中得知那道毁灭一切的白光是神罚，因为他们藏身地底深处，所以留存一口气。
谢二、蛇妖、老天都没能要了她的命！不就说明，她命不该绝？又怎能自己要了自己的命？
她不知，当她张嘴咬下去时，庄院上空妖雾翻滚如沸水，电闪雷鸣，顷刻风雨交加，人鬼皆惊。
三个月后，夜深人静，万灵安睡，没人注意到荣华城废墟中飞出两道黑雾，离了荣华的残垣断壁与零星灯火，一道向西，一道向北，直奔紫极城郊外谢家庄院。
往北的黑雾避开在紫极城外围巡视的修士，以及无处不在的探灵蜂，扎入庄院所在山腰，穿过庭院，在谢二屋子前化为人形。全身上下、从头到脚都裹在黑袍中，伸出去推门的手，在月光下惨白如鬼爪、干瘦如枯骨，皮肤虬结包裹住指骨，仿佛血肉尚未来得及生出。
门吱呀被推开，其人跨入门槛，径往密室走去。随着密室门被打开，阴冷的气息喷出，他浑然不觉，穿过结界，踏上台阶。
地底传来沙沙游动声，随即庞大的身躯昂起，一颗巨大蛇头出现在台阶旁，与黑袍人持平：“恭迎吾主归来，吾主有何吩咐？”
来者正是神器启动那晚，差点被神光吞噬的谢二。千钧一发之际，魔主吸尽方圆百里妖邪，及时打开结界，也将谢二笼罩其中，使其得以留存一缕神识。虽从神光中存活，但两者皆是九死一生，是以这些年不得不藏匿于荣华城地底深处休养生息，直至近来谢二方才醒转。
甫一睁眼，他便赶来庄院。眼下他还没能完全恢复，魔主顾不上他，大战在即，他只能另想快速复原的法子。
“你过来些。”他朝自己豢养了许久的可爱小宠招手，“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蛇妖将脑袋凑近，语气温顺而乖巧，乖巧又欣喜：“是的，主人，属下等您等得太久。”扁平的脑袋轻轻贴上谢二的手掌。
“人间有句话：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听过没有？”
“终于轮到属下为吾主效忠了？”
“是呢，你欢喜吗？”说话间，谢二藏在兜帽下的眼神骤然一厉，掌间紫色光芒大作。光芒化作千丝万刃，将蛇妖切割成无数块，看上去如同大团黑雾浮在半空。少时光芒消失，取而代之是一张嘴巴，嘴巴张开，地底生风，庞大吸力裹挟着粉碎的蛇妖涌入掌中嘴。
就在谢二聚精会神化消蛇妖时，地底猎猎风声再起，另一侧“山峰”拔地而起，竟是另一只蛇妖冲上来，对着谢二张开血盆大口。
“怎会？”谢二来不及惊诧，就被蛇妖一口咬住，拽下地底。原来，刚刚的蛇妖不过是用蛇皮施行的障眼法。
蛇妖欲吞吃谢二时，一道掌风袭来，伴随而来的是再熟悉不过的紫色术纹。它不以为然，这道术纹它见过太多回，那个陪它玩耍的小玩意就喜欢拿这个偷袭它，挠痒痒似的，对方却乐此不疲。
这次也不会例外，它决定不予理会，先吞吃了谢二。
谢二问它是否懂得“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它想反问他是否懂得“与虎谋皮，反遭虎噬”，不过它懒得问，管他懂不懂呢？反正被自己吃了，他就懂了。
倏然蛇妖一惊，紫色术纹打到自己身上时骤然变成黑色，意味着什么它不清楚，但决然不是好事。果然它听小玩意大喝：“驭兽术·王令·终极·唯我独尊！”
蛇妖恼怒扑向得逞后，露出得意笑容的李如仙。
李如仙亦飞身，驰向蛇妖，两相撞击前一瞬，李如仙出手，双指并拢点在蛇妖额间，黑紫光纹漾开，她轻轻一声：“定！”蛇妖山脉似的身躯被定住。
她从蛇妖口中夺下谢二：“你以为我的驭兽术没用？无数次的无用功，就为今日这一下，他是我的了。”
把被咬成两段的谢二丢到地上，李如仙伸手摁住他的脑袋：“久见，谢二公子，没想到风度翩翩的谢二公子，会变成这副鬼模样。要不要我给你找块铜镜？当初你说我不配称如仙，而今你比我还丑了呢。”
“它能活过神罚已叫人意外，你竟然也没死！你他娘，是死不了的蟑螂吗？”气息微弱的谢二挣扎两下，意图让元神脱离肉身，却是徒劳。方才在蛇嘴中就没成功，蛇妖即将化龙，能禁锢住他的元神不奇怪，没想到李如仙都有了如此功力，他不禁惊出一身冷汗。
“恐怕比蟑螂还要顽强些，我知道你现在恨得咬牙切齿。”她扣住他的下巴颏抬起，“要恨也该先恨你自己养的小宠蛇吧？哦，它现在是我的了。如仙在此多谢，一谢，谢二公子为我养出这样一只可爱小东西；二谢，谢二公子为如仙献身。记得吗？化妖下册，你还没给我，不过不用了，等我吃了你，一切自然就都清楚了。”说罢，她如谢二方才做的，掌心发出万道光芒笼罩住谢二肉身及元神。
光芒越来越盛，谢二发出惨嚎，嚎叫声由弱转强，再由强变弱，直至消失。随之消失的还有谢二身影，待李如仙掌心的光熄灭，谢二趴着的地方空无一物，连片衣角都没留下。
吞噬了谢二、心满意足的李如仙舔舔嘴唇，来到蛇妖跟前，打个响指：“小乖乖，给我护法。”
“小，小乖，乖……”蛇妖发现自己竟然违抗不了，不由自主蜷起身躯围住她。
李如仙盘腿而坐，起指拈诀，指尖发出黑紫光。
她已知，化妖册的终点不是化妖，而是，化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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