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夜班历来被所有在前哨塔服役过的哨兵们称为最无聊的工作，同时也是最熬人的工作——不同于普通保安值夜班，前哨塔的夜班每隔一小时要从信号台发送一次数据报告给分区基地，报告内容主要是当时的感知探测情况。
碎片式的睡眠很伤人，有人选择让自己的向导帮助自己在头两个小时进入深度睡眠，后面就全靠那两小时的精气神吊着；也有人选择硬扛一整夜。
方颂屿就是后者。
自打宋亦辛受重伤以来，值夜的人员从三人变成两人，方颂屿和楼云琛轮流着，每人隔一天熬一个大夜，半个月感觉没了半条命。
之前没有向导的方颂屿本来早就习惯了，现在却觉得每次值夜都格外难熬。半个月来，他一边守着信号台，一边四处收集一些他想要知道的信息，关于怪异的堆叠浪，关于他们和九一塔的遇袭，还有悄无声息行踪诡秘的深海异族。
在方颂屿出院回到前哨塔后，八一塔和八二塔的队长也陆续联系了他，表示了慰问后，也纷纷告知了他们所负责驻守的海域的情况，都没有什么异常，也没有什么十层楼高的巨浪。
方颂屿也尝试过直接询问分区基地，关于前成员们所执行的任务，那个坐标点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前成员们现在又在哪里，然而他几乎每次都被搪塞敷衍过去，不是“无权告知”就是“正在调查中”或是“不在你们的工作范围内，无需知晓”。
工作范围又是什么？方颂屿向后仰倒在皮质椅背上，熬夜带来的疲惫和没有结论的思考纠缠在他的脑海里，身体困顿得不行，思维却越来越活跃，浑身都难受。
手边的终端亮了一下。已经是凌晨一点半，方颂屿稍微打起精神，屏幕上的弹窗显示是叶鸣川的信息。
“我可以上来吗？”
方颂屿起身从玻璃窗往下看，叶鸣川正抱着赤狐站在瞭望台的楼梯脚。他打开门，向叶鸣川招了招手。
瞭望台的设备里储存的东西只有感知探测的记录，对于他的连接者来说，看不看区别不大。
瞭望台实际上就是一间比较高的小屋子，像小灯塔一样，有楼梯连接地面，四四方方，顶上架设抗干扰装置和照明灯，四周都是加厚的韧性玻璃，除了那台信号台，就只有一张可以展开的椅子。
方颂屿把椅子展开，刚刚够来人挨着他坐下来，胳膊碰胳膊腿碰腿，空间完全不够一个人躺下小憩，大家都不明白这个折叠座椅的意义。
最近天凉了些，叶鸣川反而把头发低低扎起来，翘起一个小揪。他的衣着照常简单，一件纯棉宽松浅灰色T恤，一条普通直筒长裤，在天天穿着制服或者护甲的成员中间，像个没事干的普通人。
事实也是这样。
方颂屿看着叶鸣川腿上睡得正香的赤狐，无奈道：“不知道的以为它才是你的精神体。”
叶鸣川笑着，低头轻轻抚摸狐狸背上的毛：“你困了吗？它都睡成这样了。”
“困，”方颂屿重重点头，“但睡不着，也不能睡。”
“我听说很多哨兵值夜会让向导帮自己快速入睡，到点再唤醒。”
“我都习惯了，没事，刚好可以有足够的空闲时间去想问题。”
继而他转头问叶鸣川：“对了，你来是要和我说什么吗？”
叶鸣川仍是低着头，手指一下一下地梳理着狐狸毛发，像是没听到，但控制不住的波动着的情绪仍然被方颂屿捕捉到了。
“你是来和我道别的吧。”
叶鸣川身子一僵，这一点也从相触的胳膊上传达给了方颂屿。
“聊聊吧。虽然我们相识相处的时间不长，不过我从云琛的那件事上也学到了，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事情才能解决，误会才能解开。虽然……虽然这么说有些太自我，但我希望你在我面前可以无所顾忌。”
叶鸣川敛了笑意：“我可能确实要走了。”
“‘可能‘、‘确实‘，什么啊。”方颂屿反倒被逗笑一声。
“我这段时间都有在和家里联系，和中心基地联系，我堂哥既没有回过家，也没有去中心基地寻求庇护，但世联科院已经确认他出境了，家里也很着急，不管怎么说，我也还是要去继续找他。”
“我明白，应该的，”方颂屿点头，“所以我们出院时，我也只是拜托你暂时和我一起来前哨塔，现在我麻烦了你那么久，你也该去继续做你的事了。”
“可我不想走。”
方颂屿愣了一下，开口却说：“你千万不要说是因为我。”
“……”
“我已经欠你太多了，可以说我欠了你一条命，我可能一辈子还不清，所以现在，拜托了，你千万千万，不要因为我去做什么事，亦或是不去做什么事——总之，无论你做什么决定，都不要因为我。”
叶鸣川转头看向方颂屿的眼睛，竟一时语塞。他又想起刚到前哨塔的那一晚，方颂屿着急忙慌地收拾掉的小厨房，还有压根没想到要开口让他帮忙处理的伤。
所有习惯性的独立、与所有人保持一个恰当的距离，如今只是用语言直白地呈现出来了而已。方颂屿依然在把叶鸣川视作一个有所亏欠和心怀感激的救命恩人，小心翼翼地处理着有关他们之间的每一件小事，不肯让自己所认为的亏欠再增加任何一点，也就自然而然地，依然把自己的向导放在那个礼貌疏远的位置上，轻巧地划上界限，这段日子的相处好似了无痕迹，沉甸甸地淹没在奔走的时间里。
南荼说得没错，这样的人是有些自负的。
“那我们的连接呢？你不用觉得愧疚和不好意思，如果你不愿意，可以断开连接，现在连接还没有深入，断开的话，伤害还能承受得住。”
轮到方颂屿陷入沉默。
叶鸣川没做声，静静等待着。他偏头看着方颂屿的侧脸，黑色碎发在灯光下投下一层阴影，笼在眼睫上。高挺的鼻梁中间有浅浅一道白痕，是先前没有向导又需要面对电子产品的时候，常年带着护目镜所致。
深埋在意识海中的，散乱的方颂屿的记忆碎片里，叶鸣川曾看到一个女孩子，她和方颂屿的契合度有百分之七十五，但他们这百分之七十五的默契全都体现在放弃对方，两次临时搭档过后，就妥善地向对方道别。
他和她一致赞同，如果凑合建立连接，那么未来不管是谁真的遇到那个高契合度的连接者，都是相互的耽误。与其陷入那样的困境，倒不如开始就放弃。
现在方颂屿遇到了，分毫不差的，百分之百契合度的连接者，但却不是以一个所有人都能接受的方式。莫名其妙，突如其来，匪夷所思。叶鸣川几乎可以笃定他的答案，如果是他这样不喜欢依赖他人的人——
“我不想断开。”方颂屿平静地说。
叶鸣川判断失误了，无关乎连接者之间的默契，是纯粹的，基于和方颂屿的相处之后做出的判断，失误了。
“你问过我两次，第一次我以为你是在开玩笑，”他听到方颂屿继续说，“现在确实有必要讨论这个问题，无论以后我们还会不会再相见，但我的答案就是这个。”
“……为什么？”叶鸣川有些惊骇了，他下意识地发问，仿佛忘了最开始就是自己抛出的问题，自己理应考虑过所有答案的可能性。
方颂屿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问他：“你想断开吗？那只是我的想法，你不用在意，你想断的话，我当然会配合你。”
“不，我不想，我……”话头止住，叶鸣川觉得阵脚全乱了，今天这个夜晚的言行全然不似自己平时的样子，面对自己的连接者，他一面觉得自己大约是了解他的，又在接下来的每分每秒觉得还不够了解他。
终于，他迎着方颂屿探究的目光接道：“我向你提出这个问题，是我以为，你并不愿被永久连接这样的东西束缚住——特别是它没有给你任何准备和思考，并且来自于我。”
方颂屿眨眨眼：“是通过向导强大的精神力分析出来的吗？就像你分析云琛的想法那样？”
叶鸣川摇头：“跟精神力无关，无论是你还是他，我都是通过接触相处来妄自揣测而已。”
方颂屿舒了口气：“说实话，我并没有特别清晰真切的想法，我就是直觉不想断开。如果要问为什么，你救我的那一刻是什么想法，我这一刻就是什么想法。”
“和我一样，没有理由，全凭感觉？”
“你总不可能说你当时对我一见钟情吧。”
叶鸣川忍不住笑起来，笑得浑身在抖。怀里的狐狸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毫无戒备地换了个姿势继续睡了。他忽然觉得心里像是裹了团棉花，柔软的，出乎意料的。
这片土地上的人惯常是不善于直接表达情感的，总要有点什么契机或者苗头，或是像慢慢升温再炸出花的油，执着地寻一个起因，否则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一个突兀的结果，那是半空中幽幽的磷火，显得冷淡而诡异。
他们之间是没有什么起因的，没有任何基础与铺垫，形势所迫的抉择使得烟花绚烂迸裂，再然后，再然后就只会剩下留不住的虚影，倒影在瞳孔里，又全都消散去。
无论方颂屿作出什么样的选择，叶鸣川都是能接受的。或者倒不如说，叶鸣川的预想里，方颂屿不应该很顺利地接受他，那样可能会有种感激的成分在，叶鸣川不想要他的感激，也不需要愧疚和抱歉。这么说有点贪心了，他想要情感上更为纯粹的一种接纳和承认，无关乎任何其他。而与此同时，他又清楚地明白自己没有理由这样要求，他救了他，即使以生命犯险，但也只是救了他，不可以以此做任何的胁迫和要求，这是绝不可以混淆的两个概念。
所以他也只是等着，不停地寻找可供他确认的某个点。
叶鸣川不止一次地庆幸，哨兵与向导之间的连接并没有网上的人传的那么邪乎，读心术似的，这位想的什么，都会被一字不落地复印到那位脑子里——还好，还好，只有那种思绪和情感上的波动会不可避免地传达给对方，给对方留下无止境的猜想空间。
方颂屿清楚地感受到了叶鸣川放松愉快的心情。
他偏头看着叶鸣川：“我们可以从现在开始认识，我想应该不晚。”
“不晚。你愿意的话，什么时候都不晚。”
报时器响了三声，是距离整点差两分钟的一个小闹钟，提醒哨兵别忘了工作。方颂屿探出感知领域，无所顾忌地挥霍自己卓越的感知能力，一股精神力悠悠然跟上来，稳定着自己的感官。
探测完毕，方颂屿敲打两下屏幕，发送了两点钟的报告。他转头刚想和叶鸣川说什么，就听到一阵悠扬的乐声由弱渐强，应该是某种弦乐器，萦绕在脑海里。
“咦？鸣川，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叶鸣川保持灿烂笑容：“没有啊。”
方颂屿觉得奇怪，集中听力，又没听到什么声音，那乐声好像是直接进入了自己的意识，直至头脑昏沉。
他恍然又来到了森林中央，自己的小木屋里。那段音乐声还在持续，他打开木门走出去，却见到两只小熊在篝火旁弹竖琴，旁边扎了个小布帐篷，周围开满了不知名的小花，在夜色下轻轻摇曳。
叶鸣川什么时候在我精神图景里搞的环艺啊。方颂屿觉得可爱，也在篝火旁坐下来，看着两只小熊肥厚的毛绒爪子拨动细细的琴弦，仰头是天悬银河，繁星万点。
方颂屿意识转醒时，本能地惊了一下，是工作埋在他脑子里的炸弹，深怕有所耽误。他坐直身子后，肩背的热气散去，才反应过来，刚刚应该是靠着叶鸣川睡着了。
叶鸣川抚了抚他的背，轻声说：“放心，三点差三分钟。”
神思清明起来，方颂屿觉得精神好了很多，一小时的深度睡眠感觉前所未有的好。等发送了三点钟的报告，他便劝叶鸣川回去休息。
“不困啦？”
方颂屿轻笑：“现在不困了，你也不该再陪我熬了。这个小时睡得很舒服，谢谢你。”
叶鸣川没有多说什么，起身把不省人事的狐狸放在椅子上，准备开门出去。方颂屿叫住他，脱下制服外套披在他身上。
“夜里凉，别穿那么薄。”
一个过渡章吧大概。相关知识储备过于匮乏，我去补点先。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无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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