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渐深了。
姬玄翎被宫人们伺候着梳洗完毕，任人摆弄的模样像一个没有情绪起伏的瓷娃娃，连给他绾发的婢女不小心扯到了他，也是一声不吭地默默受下。
“对不起，对不起殿下，奴婢该死！”那婢女慌得当即跪了下来，惶恐至极。
旁边为首的老嬷嬷冷硬地绷着脸，长久岁月印刻下来的皱纹让她看起来肃穆威严，她没有犹豫地抬手，狠狠一巴掌扇倒了那婢女。
“没用的蠢货，小殿下金枝玉叶，你也胆敢下如此重手？！”声音浑厚低沉如撞钟，晴雷般突兀地劈在耳边，那婢女惊叫一声，耳孔瞬间被扇得冒了血，趴在地上，身抖如箕。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老嬷嬷面无表情，道：“把她拉下去，打二十大板，另找个手脚麻利的来。”
“不，嬷嬷饶命，殿下饶命啊！！——”
两个侍从合力将那婢女拖出了门外，一出了门，她便停止了哭喊，面色惨白，满是泪痕的脸麻木悲哀。
因为她知道，如果继续哭喊吵着了主殿的德妃娘娘，可就不只是打二十大板那么简单。
这一过程，姬玄翎都端坐在台前，铜镜映照出他安静漠然的小脸，神色置若罔闻。好像这样的事情每天都会上演，早已不足为奇。
温祈玉看得瞠目结舌。
虽然他在九荒魔域的身份也很特殊，但这种情况，决计是没有的。那个男人从不拿自己的儿子当儿子看，只有无尽的力量和权利才是他唯一会关心的东西。一个妄想用生命栓住他的狐媚子产下的私生子又算得了什么。
而商兰茵大抵也是如此，她这样根本不是在养孩子，只是在培养一个能在日后为她争权夺利的工具而已。
姬玄翎看似含着金汤匙出生，被捧在手心里呵护，但实际上整座宫里甚至没有一个人在拿他当人，哪怕只是当一个正常的孩子。
梳洗之后，姬玄翎和衣上床睡觉，宫人们于是吹熄屋内烛火，尽数退了出去。
他缩在床的最里面，抱着被子闭上眼。
“喂，小燕子。”突然，身旁响起一道不算陌生的少年音，声线如春风般清朗和煦。
是下午那个大哥哥！
姬玄翎猛地拥被坐起身，瞪大了眼，难掩愕然地望过去。少年还是那袭青衣素袍，眉眼弯弯，乌发雪颜，清瘦颀长的身躯姿态懒散地倚在床柱边，垂眸冲他狡黠一笑。
小猫软软地趴在少年心口上，似乎睡得格外酣甜，被五根修白有力的手指轻易握住。
姬玄翎愣愣地仰头望他，唇瓣微张，像是看呆了。温祈玉一挑眉，笑道：“怎么，这么快就不认识哥哥了？”
姬玄翎回神，耳根霎时红了，一下子别开头去，羞恼道：“谁说你是我哥哥了，一个刁奴而已，也胆敢自称本殿下的哥哥，脸真大。”
温祈玉道：“嘴硬的学人精。”
“我哪里学了？”
“你哪里没学了？”温祈玉笑他，“小孩儿不就是学人精。学你母妃怎么跋扈，还学你宫里那个老嬷嬷怎么冷漠无情。”
姬玄翎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大概是想要反驳却又不知从何反驳，便只能气鼓鼓瞪他。
蓦地，姬玄翎想到什么，紧张道：“你是怎么进来的？方才嬷嬷都没有看到你。她要是发现你在这里，你会被打死的。”
温祈玉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无所谓，她们看不到我的。这个宫里只有你能看到我。”
姬玄翎一呆，“……为什么？”
“因为我是仙人，而你是被仙人选中的小孩儿。”温祈玉一本正经，“在整座王宫里，你是唯一一个被仙人选中的小孩儿。”
姬玄翎怔住，眸底微不可察地迸发出星点亮光，他抱着被子左右顾望了一下，然后往前挪动了些靠近温祈玉，小声问：“是因为，因为我很特别吗？我之前从来没见过你……”
温祈玉忍笑，点头道：“嗯，对。你是世界上最特别的小孩儿。”
姬玄翎有点像不经意在衣兜里摸到了一块儿糖，禁不住高兴，“我、我第一次知道呢。”
“那仙人哥哥今晚没地方睡觉，跟你一起睡好不好？”温祈玉再接再厉道。
姬玄翎迟疑了一下，还是爬起来往里腾了个位，决定把大半被子都分给他盖。
温祈玉安置好猫，摸索着上了床，中途不小心被床边的矮榻绊了一脚。姬玄翎闻声马上抬起头，问道：“怎么了？”
“没事。光线太暗了，没看清。”温祈玉轻描淡写地回答，随即扬起被子给两人盖好。
肩膀贴着肩膀，身体的热量互相传递。
姬玄翎或许从未与人这般亲近，不是很自在的样子，僵硬得像一块小木头。
温祈玉本来没觉得困，结果一躺上床还真有困意涌现出来，眼皮子直打架。他心想这里既然是千面阎魔针对姬玄翎一个人造的域，那么自己做什么都是无用功，不如干脆躺平了睡会儿，抱紧姬玄翎的大腿等他破域好了。
嗯，就这么办。
小燕子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温祈玉觉好，在哪儿都能睡得香，没多久就昏昏欲睡。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听到姬玄翎在耳边，轻轻地说：“我母妃不让养。”
温祈玉都快睡着了，“嗯？养什么……”
“养猫。”
“哦，没事，哥哥给你养。”
“真的吗？”姬玄翎的声音大了一点儿，听起来有些雀跃似的，转过头来看他。
温祈玉就躺在身旁，闭着眼无知无觉，黑暗中可以看到他峰峦般起伏的轮廓，和挺秀的鼻梁顺下来直到鼻尖处弯起微翘的弧度。他身上有一种温和恬淡的吸引力，让人莫名会生出安全感，忍不住想要亲近、再亲近。
“嗯…真的……”温祈玉低低回应，声音飘忽模糊得像是一团梦幻的雾。
他似乎睡着了。
姬玄翎在黑暗中观察许久，终于确定。
夜凉如墨，偌大却空旷的宫殿里，不再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母妃和嬷嬷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而这个自称是“仙人哥哥”的奇怪家伙却近在咫尺，就这样躺在他身旁。
母妃告诉过他，任何试图亲近他的人都是不怀好意，只是因为他身上或许有对方想要的东西。为此，姬玄翎一直很抗拒别人亲近。
但这个人好像不太一样。
相反的，姬玄翎在这个人身上，好像看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许久之后，姬玄翎慢慢地挪动身子，侧过来面朝着温祈玉，悄无声息地将小脑袋靠在他肩头，闭上眼也静静睡去了。
除了窗外高悬的月，没有人知道。
温祈玉以为自己会一觉到天明，但实际上并没有，他后半夜就醒了——被勒醒的。
醒来时姬玄翎几乎整个人趴在他身上，两条手臂紧紧抱着他的肩颈，脑袋还沉甸甸地枕在他胸膛，是一个极度渴求、依赖的姿势。
温祈玉好险没喘上气儿来，想扒拉开又怕把人吵醒，苦不堪言。
“你也没告诉我你睡相这么差啊？哥真的没奶给你吃，嘶……”后面也不记得是怎么睡过去的了，总之就是很难受，非常难受。
但没想到等温祈玉再次清醒，周遭的环境又是大变样，他人傻了好半天，才扶着手边的圆口石井爬起身来。对，就是一口井。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本来应该是在永宁宫侧殿的吧……见鬼的这是又给他干哪儿来了！
啪嗒。
啪嗒啪嗒啪嗒——
天空倏地下起雨来，雨势渐大，噼里啪啦的像一串串断了线的冰珠，砸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温祈玉被淋了个猝不及防，赶忙跑到一边去躲雨，恰好发现里头是放杂物的厢房。
得来全不费工夫。温祈玉指尖一弹，厢房的门锁就自己掉了下来，他甩了甩衣袖施施然走进去，找了把寻常的油纸伞出来了。
“域”里的时间流速与现实不同，可能会跳跃时间线，上一刻还是春分，眨眼间就霜降。
乌云黑压压地覆盖着宫墙，鸦雀打湿了翅膀藏在树上，脆弱的小草幼苗被风雨摧折得直不起腰，整座殷国帝城像被阴霾笼罩的、一场奢华靡丽的噩梦。
温祈玉的心绪稍稍凝重了些，辨认出这个域已经行进到了最凶险的高/潮阶段，如果姬玄翎不能及时意识到并破除，恐怕元神有损。
偏偏外人还不能出手相助，扰乱他有关过去的重点记忆，否则因果错乱，不堪设想。
罢了，不管怎样，先找到人再说。温祈玉从院子里出去，朝着能感应到能量波动最强的方向走，可没走几步，便见面前经过一行神色匆匆的宫婢，正窃窃私语着什么。
“这下完了，太子殿下本就体弱，大冬天的掉进湖里怎么受得了？陛下大发雷霆，估计要严惩五殿下呢。”
“可不是，你说五殿下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把太子殿下推下去呢，真是可怕……”
“你还不知道么？五殿下在几个皇子公主里最难伺候了，性格阴晴不定，脾气也怪，还总是莫名其妙就发火……宫里根本没人敢正眼看他的，生怕一不小心就掉了脑袋。”
“那倒也是。反正伺候谁都不好伺候他。不过你方才在元清宫看见没有？德妃娘娘来给五殿下求情，也被陛下迁怒了，张皇后一边哭诉一边不依不饶的，最后为了给太子赔罪，德妃娘娘只好让五殿下跪在门外，说是太子若真有什么差池便不起来了，要以命抵命呢。”
“天啊，五殿下也才十岁而已，这会儿下这么大雨，是不是太可怜了些？”
“可怜什么呀，可怜的明明是无辜被害的太子殿下。他对宫里的姐妹们可好太多了，性格温柔又好相与，每每到节假日，还能领点赏赐补贴家用。要我说，五殿下小小年纪，心思便如此阴狠歹毒，连亲生兄长也下得去手，这一回怕是陛下要挫挫永宁宫的势头了……”
温祈玉听到这里，心下骤沉，捏着油纸伞不再犹豫转身便往元清宫去。
温祈玉：当代孩子的小飞侠（比心.jpg）
这段剧情差不多结束啦。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少年游（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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