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岁前他一直是我心中的榜样。
尽管小时候因为他不断流窜逃亡，但妈妈似乎没有什么怨言，只是认真告诉我，他是为底层千万百姓而战斗，是个大英雄。于是，每次听到有人谈论他，或说其他做的事情，我都会两眼放光，一脸骄傲自豪。
然而在那天生日过后，一切都变了。他接受了日本人的任职邀约，为他们尽心尽力做事，成了一个卖国求荣的汉奸。外面关于他的流言满天飞舞，有的同学开始孤立我，有的则殷勤讨好的巴结。我从开始的争辩，到面无表情的沉默，尽管如此，我还是每天回家都假装心情愉悦，在学校一片祥和，积极参加着各种活动。
直到那天我放学回家，突然发现家里来了一个很漂亮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她面容姣好，眼神却是死寂的，好像没有一点光。奶奶说从现在开始，她就是我的姐姐了。我愣了愣，有一瞬以为她是他的私生女。那天晚上我和挽烟躺在床上，莫名觉得脸红心跳，身体僵硬，动也不敢动。
挽烟尽管话少，不常笑，但性格温柔，做事也利落干脆，就是身体有点差。随着时间推移，她的眼里渐渐有了光，特别是在程宇那家伙来了之后。程宇风度翩翩，才华横溢，人品也不错，是我以前最崇拜的邻家哥哥。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次回来后我突然看他不顺眼了，特别是他和挽烟相处的时候，
没过多久，奶奶写下遗书，悬梁自尽了。葬礼上我忍不住叫住他，希望他别再去，然而他只是轻描淡写回答一句“时间没到”便转身离去。
但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有一天竟然会亲自杀了妈妈。那一刻，我感觉天都塌了。心像是被猛地撕裂开来，痛得无法呼吸，把这些年的悲痛愤怒全部都向他发泄了出来。但他似乎自始至终都很平静，沉默接受我的怒火。
我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堵的嗓子发涩，心如死灰般离开他，回屋趴在挽烟怀里嚎啕大哭。她的怀抱柔软而温柔，时不时拍着我的背，轻轻安抚。抬手时，我看见她被衣服遮住的肌肤露出一片青紫，而她面色淡然，做无事发生，我却不由攥紧了拳。
报名参军时，我将姓写成了阮，那位黄连长看着我填写的表格，默了默道：“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战场上可没有笔杆子可拿，只有真刀真枪的拼杀。”
我眼神坚定地直视他，没有丝毫退缩，果断回答道：“连长，我已经深思熟虑。国家危难之际，人人有责，我虽为女子，却也怀有保家卫国的决心！更何况我还有仇要报……”
诚如黄连长所言，进入部队绝非易事。我与男兵一同进行长跑、俯卧撑、格斗，负重训练等基本体能训练。
这些项目我以前从未刻意训练过，仅仅首日的训练，便已令我筋疲力尽，浑身肌肉酸痛无比，仿佛已不属于自己，躺在床上连抬手的力气都丧失殆尽。我不愿让他们觉得我娇气，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顽强坚持下来。
在山间训练长跑回去的途中，我看见路边盛开着红色的山茶花，那花娇艳欲滴，热情似火。我心念一动，便摘了一朵，想着挽烟看见一定喜欢。
谁知刚一回屋就听姚婶说：“阮曦，你姐先前面色不太好，你快去看看。”
我连忙冲进房间，看到她闭着眼，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眉头紧锁，额上的冷汗泠泠，手指无意识地揪着床单。
我脑中有一瞬空白，手里的山茶直直落在地面，仿佛又回到了妈妈去世时的惶恐和无助。慌忙将挽烟唤醒，抱着人就往诊所赶。
她的身子孱弱而单薄，轻飘飘的，还没我负重跑步时背的沙袋重。当医生说是因为流产时，我先是心疼，随即对那些男人生出一团怒火，怎么也无法平息。
再次回到屋已是深夜，我将她服侍睡下后，静静看着那朵已经有些枯萎的山茶花。半晌，把它拾起丢了出去。
日复一日的训练，使我的体能渐渐适应了这种强度的运动，甚至表现得比一般男兵更为出色，黄连长都不禁赞叹：“……这丫头真够拼的，是个好苗子！”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新兵训练结束后，他们却始终不派我上战场，只留我在根据地防守警戒和编写文书。
而在军营中，我依然能听到关于他的言论。同志们对他的态度大都深恶痛绝，有些人还策划了好几次刺杀，但均以失败告终。每次听到这，我总会默默离开，徐参谋他们却在一旁微微叹气，点了根烟抽，然后不动声色转移话题。
随着时间推移，除夕夜和挽烟跳的那一支华尔兹，便成了我这段日子最幸福的时刻。她的手细腻柔软，身上有股淡淡的清香，裙摆随着舞步飘动，与我的军裤相缠，明明没有伴奏，我们却能步调一致。
她的面容在火光中显得格外柔美，使我心跳加速，一时间竟有些失神……
但警卫员的呼喊立刻将我的思绪扯了回来，国难未平，我怎能沉溺于此？我不得已松开她的手，奔赴战场。
交火处枪林弹雨，枪炮声响彻云霄，四周弥漫着硝烟和淡淡的血腥味。一切，都让初次上战场我感到陌生恐慌。
就在我和旁边一个战友探身射击时，有一串子弹不幸命中了他的头部，把他打出了一个大血窟窿。鲜血和脑浆齐出，有一些血直接溅到了我脸上，惊得我大脑空白，直接愣在当场。
黄连长立刻将我扑倒在土包后，冲我吼道：“再发呆下回崩的就是你的脑袋！”话刚落音，就有又几发子弹打来，命中了我上方的土包。
我微微颤抖着手，重新举起枪，上膛，扣下板机。一发，两发，三发……打倒一个又一个鬼子。
一切彻底结束之时，恰好一轮红日缓缓从山头后升起，如一颗璀璨的明珠，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营地，被飞奔过来的挽烟一把抱住。那一刻，仿佛所有的烦恼都被她的拥抱驱散，心中的阴霾渐渐消散，只剩下温暖和安慰，想就这样抱一辈子。
我从不在内心否认自己喜欢挽烟，享受待在她身边的每分每秒。我曾想过表明心意，奈何日寇未走，大仇未报，同时也害怕世俗的非议将我们吞没。
我只能以姐妹的身份与她相处，以“姐姐”这个词束缚自己，想着就这样和她过一辈子也没关系。
但是我没想到程宇有一天竟会来这，在他出现在挽烟面前的那一刻，我顿时产生了巨大的危机感，差点就要宣之于口了。然而在看到她注视那枚发簪，有着隐秘爱意的眼神，我又顿住了。
……是啊，我是个战士，给不了她想要的安稳生活，说不定哪天就战死沙场，成了那万千土坟中的一个，到时她又该如何？倒不如放她自由，成全她和她爱的人在一起，而且……程宇也不错，不是吗？
在他们结婚的那天，我强压着心中的悲痛，带着笑，祝福着他们。宴席上借着辛辣的酒，把自己灌醉，回到房间已是泪流满面。
接下来的一年，我照样跟着部队四处征战，直到日本天皇宣布投降后，才回到城里。而我进城的第一件事，就是谋划刺杀剩余的掘部和雷霄浦，悄悄在他们住处踩点，打探消息，期间有两次见到过他。
但那鬼子和汉奸警惕的很，非常惜命，使我难以接近。最后不得已，扮成一名美艳的歌女，混进了一场他们即将参加的宴席中。可是一整个晚上都不见那两人的踪影，只有好几个花花公子直勾勾盯着我，想与我共度良宵。末了，才得知掘部和雷霄浦已经被人抢先暗杀了。
我心中顿时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然而并不愿意多想，只是第二天来到母亲坟前。她的坟前干干净净，没有一根杂草，显然是不久被人精心打理过的。我低头轻声道：“妈妈，日军无条件投降了，很快就会离开我们中国了，欺辱您的那三个畜生也死了。但……我还是不会原谅他的。”
在被调去其他地方的前两天，我又见到过他一面，那时他正带着手下与我们排相遇。他转头，唤了我一声“小曦”，但我没应，目不斜视地与他擦肩而过。
不久，内战爆发。国民党派兵将我们团团包围，我们奋力突围，反击，整整打了四年。战争结束后，我们团被调到了黑龙江驻守。
我本以为接下来会国泰民安，过着安居乐业的日子，再无战争。然而1950年，朝鲜发生了内战，美国立刻派兵介入，并越过三八线向北推进，严重威胁我国安全。为了守护这方安宁，我只能再次回到战场。
刚进朝鲜没多久，美军的飞机就闻讯而来，黄连长连忙让我们下火车，搬物资跑到开处，远离火车。但物资还没搬完，飞机的炮弹就接二连三的落了下来，一个女同志为了拿弹药没来得及跑远，被不幸命中。
她的尸首不见踪影，爆炸处只留两根乌黑的辫子，末端带着少量人体组织。
但最让人难受的还是朝鲜的天气，零下40度的气温，足以冻结一切。难以生火做饭，每天只能啃硬邦邦，冻成石头般的土豆，和一把炒面，一把雪的吃，以至于经常腹泻，而趴在雪地里埋伏导致的手脚冻伤也成了常事，有时枪械都会因此冻住。
后勤补给都面临着最大挑战，输血袋和针剂经常因冻住发生爆裂和无法使用的现象，医护兵不得不用腋窝夹住血袋，用嘴含着针剂，飞奔在战场上。
虽然美军也面临着这些挑战，但他们的装备终究是比我们精良，正面击退我们是轻轻松松的事儿。
但我们不怕这些，前赴后继冲向他们占领的地区，不断进行反击突袭。最后让他们在三年后不得已从长津湖撤退，并在板门店正式签署停战协定。
与其说是我们手中简陋的装备将美军战胜，还不如说是用我们不屈的精神，和千千万万以血肉之躯直面火炮的战士，在长津湖埋伏活活冻死也不肯撤退一步的“冰雕连”，把他们的精神彻底击溃。
回国后，我退了伍，在医院将近躺了一个月，治疗身上到处遗留的冻伤和枪伤。然而一回到武汉，就有警察找到我，送来了他的骨灰。解释说他因汉奸罪被捕，判了十年，在牢中因病去世。
我下意识去调查，但结果都和这名警察说的大致一样。我吐出一口浊气，放弃了追查此事，毕竟几年前我就应该了解他的。我将他葬进母亲坟地对面的小山头，站在中间出了一会神。
后来，我用这几年攒下的积蓄开了一家书店，经常抱着一本书独自坐上半天。有时会上北京看看挽烟他们。他们虽然没有孩子，但仍旧恩爱如初，这让我不禁对自己当年的选择有了一丝慰藉。
1980年，当地市公安局突然为他平反。党中央也派人通知我将他的遗骨迁葬到烈士陵园，并表示叶晟同志应该在这里安息。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他的‘根’确实在不家乡，而在国家。”
时隔多年，我重新改回了叶姓，再一次回到洪湖老家，将他的骨灰送入湘鄂西苏区革命烈士陵园。
追悼会上，主持人庄重悲痛的语气诉说着他的事迹。我听着听着，只感觉心中酸涩无比，转身时任凭眼泪夺眶而出。
父亲，你的事迹无人知晓，你的功绩万古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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