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翁啊，早就说过南山地薄，您辛苦施的那点肥全让野草吸收了。”裴忌灌了一大碗凉茶，仍是忍不住抱怨两句。
“我是瞧着那地白白空在那里，可惜。”刘翁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倒是烦你操劳一下午，一把老骨头浑身无力，连口热汤也办法煮给你吃。”
裴忌又倒了碗凉茶，笑道：“这有什么，等回头秋收了，您做了豆腐记得分我两块就成。”
刘翁当然晓得他说的玩笑话，心里却已经开始盘算着那块地能收多少豆子，若是有富余的就运去隔壁村榨油，定要送几斤油来答谢这后生。
“我方才进屋，看见你家门口贴的那副对联都残破了，字迹也不大看得清楚，怎么不另换一副？”
“是有些年头了，那还是好几年前顾先生写的。”刘翁解释道，“原来他还在村子里住的时候，他字写的漂亮，逢年过节每家都要请他写对联写福字，见家家户户都有，他也会让阿羊来送我一些。后来他伤了右手，改用左手写字后就不再写对联这些了。”
“我嘛，就一个糟老头子，什么年节都是自己一个人过，更腾不出心思来贴对联。贴不贴新对联，这日子不都照样过嘛？”
裴忌点头附和他。见他似乎有点兴趣，刘翁指着一处柜子，道：“那底下我还收着顾先生以前写的几张福字呢，你要是喜欢，就都拿去吧。”
按着刘翁指引，裴忌从柜子底下翻出几张有些褪色的红纸来，每张都写了大大的福字。一撇一捺，都是故人笔锋。
“你都拿去吧，老头子我也用不上。”
裴忌喉咙发紧，好半晌才道：“真的……真的太谢谢您了。”
湿冷的山风将裴忌思绪吹回笼，他站着看了面前的坟茔良久，直挺挺地跪下磕了三个头，肃色道：“顾先生，晚辈今日冒犯了。若所求结果并非晚辈所想，待此间事了了，晚辈定为您重建幽宅，在您位前日日供奉香火。”
说罢起身，从一旁的草丛找出事先准备好的锨镐，竟一锨镐砸向顾先生的坟茔。
……
就这样不知疲倦地掘了许久，直到锨镐碰到一处硬物，裴忌才停了手上的动作。他直接跳进坑中，弃锨镐改用手抛。不多时，就看见一口漆黑的棺材。
他捡起锨镐，沿着缝隙，用力将棺材板撬开。
意料之中，里面并无尸骸，只有一套衣裳，还有一个用油纸包住的东西，书册大小。
裴忌拍掉手上的泥土，拆开油纸，里面包着的东西像是一本手札。不知怎的，他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一颗心也怦怦跳。他用衣角来回擦拭了两遍右手，才轻轻地翻开札记。
看着熟悉的字体，眼眶发热。
“呵，昔日赫赫威名的百战将军，死后不过在山中寂寂孤坟土一抔。”裴忌仰头闭眼，泪从眼角落下，“老师……在九泉之下，您可有一日后悔？”
平治三年，寒露。
古道长亭，日沉西山。远处古刹杳杳钟声响起，惊起了林中一片寒鸦。
亭中两人把酒对坐。
“圣人催促地这样急，老师怕是霜降之前就要动身离开长安吧？”
男人喝了口酒，道:“渭水战事吃紧，圣人自然心急。”
少年却不以为然道:“虽然战事吃紧，但我朝中现下又不是无人可用，您旧伤未愈，何故非得您去？依我看，分明就是魏党之流想借此机会……”
“怀信！”男人放下手中的酒壶，看了少年一眼，“慎言。”
少年裴忌闭了嘴，愤恨地灌了口酒。
男人看着远处的古刹，道:“旻天疾威,敷于下土。怀信你读那么多书，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他转头看向裴忌，道:“国难当前，我不可以拒绝，也不能拒绝。”
裴忌闷声道:“可是，家国大义也不能叫您一个人全担在肩上。您一个人在战场上拼杀，长安城里那群人尸位素餐却夜夜笙歌，这算什么？这不公平……”
“事间不平之事，十之有□□。你我皆为生民，事事顺心不过奢望，遇事不平才是吾生常态。”男人拍拍少年瘦弱的肩膀，笑道:“何况，岂曰无衣？与子同袍。长安城里有小怀信，老师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
“那您此次就带我一起去吧！带我一同去渭水！我是一日也不想待在长安城了！”裴忌恳切地盯着老师，“等冬至一过我就十五了，薛家兄长不也是这个年纪进的陇西军营么？”
林毓当然不会同意他的请求。
“你自己心里清楚的，怀信。”林毓摇头，“你的母亲和你的家族，不会让你走这条路的。”
裴忌垂了头，心中仍是不甘的。
见学生心中郁结，林毓宽慰道：“马上定乾坤亦可，提笔安天下也可。不管江湖还是庙堂，只要你有本事，哪里不可以施展抱负？”
他盯着远方连绵的山峦，笑道：“再等几年，等我们这些老的把仗打完了，你们这些小的，纵使想要披坚执锐也没处施展了。倒不如现在安心读书，到时候让我也当当状元郎的老师，如何？”
少年勉强开心了，拿起酒壶要往嘴里送，却被林毓一把拦住。
“你年岁小，喝这样多的酒做什么？到时候你回去发了酒疯，你母亲可饶不了我。”
裴忌却道:“是吗？可我听说，您像我这般大的时候酒可没少喝。您不让我喝怕是自己壶中的酒没了就惦记上我手里的酒了吧。”
“净浑说！”林毓摸了摸鼻子。
裴忌将酒壶递给男人，道:“喝吧。这酒算什么，淡的跟水一样。待您凯旋回来，我去沽长安城最好的酒来给您！”
林毓大笑，“我的好学生，记住，君子一诺，你可不能食言而肥！”
“自然！”
斜阳将八角长亭的影子拉得极长，一群昏鸦扑腾着翅膀快速掠过。
亭中二人相视一笑，击掌为誓。
裴忌坐在土坑里，靠在棺材旁边，脸上似悲似喜。
“您啊您，这一生最是重诺，为什么？为什么偏就这次食言了呢？”
阿羊在家中等到日上三竿，锅里的鸡汤热了又一遍，也不见裴忌回来。她将大门锁好，刚走到王三家门口，就遇到鬼鬼祟祟的阿宝。
她冲阿宝招手：“你过来。”
阿宝被吓了一跳，听话地走过去。在阿羊面前，他从来只有装乖。
“阿羊姐。”阿宝朝阿羊露出一个笑来。
阿羊从不吃他这一套，捏住他的耳朵道：“你又想搞什么鬼？”
阿宝连连讨饶，也不敢撒谎，直言道：“王三哥家的果子熟了，我想来摘两个尝尝……”
“我原以为上次你被裴忌打一顿后就老实了。”阿羊冷哼，“竟又干起偷鸡摸狗的事来了！”
阿宝垂头，不敢看她。
阿羊冷着脸训他：“你若是想吃果子，直说便是，两三个果子能值多少钱？乡里乡亲的，你去要，谁不会给你？偏偏要去偷！”
她从荷包里摸出两块糖，塞进阿宝怀里。
“以后再犯，就不许上我家来了，知道吗？”
虽然挨了训，但得了糖的阿宝还是很开心。他点点头，又谢过阿羊的糖。
想着方才这小子来偷王家的果子，那家里必定无人，那裴忌也不会在这了。阿羊继续往南走，猜测裴忌可能在南山帮刘老汉锄地。
阿宝吃着糖，问她往哪里去。
“找裴忌。”
闻言，阿宝拉住她，道：“我早上瞧见过小裴哥，他往小槐山那边去了。阿羊姐，你去那里找找看。”
昨日他误摘别人家的桑葚，许是今上午去补钱了。
阿羊向阿宝道谢后，掉头往小槐山去了。
小槐山脚下的种桑的农户道未曾有年轻人来补钱。阿羊要给他钱，农人摆手拒绝了。他直言种桑是为了用桑叶喂蚕，桑葚本就是不要的。
“不过，”那农人又道，“我婆娘说清晨的时候，倒有个年轻人去了槐树林那边，不晓得是不是你家表哥。”
穿过那片浓荫遮日的槐树林，映入眼帘的场景让阿羊气的发抖。
她冲过去给了裴忌一巴掌，恨声道：“疯子！”
裴忌被她打偏了头，仍是靠在棺材上，往日里总是含笑的一双眼睛，此刻却只是平静地看着恼怒的阿羊。
“别演了。你不是一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我来此掘坟，不正是你一步步引我过来的吗？时常将顾先生的种种习惯挂在嘴边让我不得不将他与老师联想到一处。我在你家待了数月也不曾见过一只老鼠，偏那天书房就蹿出一只硕鼠来撞倒书架，刚刚好让我翻到那本夹有箭镞的书。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那天晚上我又进去翻查，呵，果然，五本书就有三本夹了箭镞。所以当日我一翻到箭镞，你立马就不要我继续收拾，赶我出书房。”
“不得不承认，老师把你教的很聪明。所以……我该叫你什么？牧羊孤女阿羊？还是前朝晋王之女——姜绥？”
阿羊却一点震惊也无，只是冷眼看着裴忌：“怎么，要抓我这个前朝余孽回长安领赏去？”
“长安？自然是要回的。”裴忌抓住她的手冷嘲道，“你不就是想让我带你去长安么？”
阿羊甩开他的手，也不装了。
“想来，你从刘翁和王三口中也探知个七七八八了。哦，书房里翻出的那枚箭镞也早画了样式寄出去了吧？裴怀信？”
没想到，平日自恃还算聪慧的自己，竟被个村野丫头牵着鼻子走了数月！
裴忌低头，直接被气笑了。
过了几息，裴忌复又抬头，眼睛里似含霜藏雪：“再耍花招，我就把你绑了送到魏府去。懂了吗？”
阿羊丝毫不惧，冷笑：“别威胁我，不然，指不定谁先被送到魏狗那里去！”
见要变天了，裴忌不愿与她再多做口舌之争，起身掸掸身上的土，将札记放入怀中然后从坑里利索地跳出来就要原路返回。
阿羊叫住他。
“怎么，你挖的坑你不填回去？”
裴忌回头，脸上重新挂上微笑：“好姑娘，我只是来找我老师的遗物，至于你家先生的衣冠冢，就劳驾你自己复原吧。”
“不要脸。”
“过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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