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门小院阒然无声，方吉光的话音落地后，紧闭的正房内传出三两声异响，似是有人撞上桌案摔了杯盏或摆件。
听了方吉光的话，凌畅讷讷松开抓他衣襟的手，半晌才颤声答出话来：“我求你帮我的，是帮我绘那副狎.妓图骗我娘子，好使她莫要因为我的离世而伤心欲绝做出傻事来，我并非求你连我一道哄骗，求你替我活着。”
天际无云，暮色将晚，橙红色的霞光已渐渐蜕成了雄浑的蓝黑色。
立在玉兰树下的玄衣男子孤身而立，自嘲笑了笑：“我现在这么说，你许是会觉得我虚伪狡辩，但我说的不是虚言，江宁那方画中尘世里，虽有时间变换，却无时间流逝，入画之人的生命于其中乃是停滞永恒的，子明你若待在画里，哪怕病入膏肓，你也不会老，不会死。”
本是惊怒的凌畅忽然僵了身形，他垂首喃喃眸底无光：“哈，怪不得，怪不得。”
“按去岁大夫的说法，我本是活不过今春的，那这么说，我能够活到今日，还要归功于你。”凌畅口唇发白，声线仍是带颤的，嘴上说着谢，眼底裹的却是说不出的破碎嘲弄。
对他自己的嘲弄，对这尘世的嘲弄，以及再次抬头望向方吉光时，对他的嘲弄：“可方吉光，我问的是，你是为何扮成了我？”
“还有……这些日子里，你有没有伤害素娥？”说到最后一句时，凌畅沉痛闭目，声线低得几乎微不可闻。
这几句问，使得方吉光垂眼静默许久，才寂寥摇头，僵硬作答：“我没有……不，我不知道素娥怎么想，但她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是我私心作祟，是我的错。”
凌畅闻言倒退了数步，发白的面容是暮色也掩不住的虚弱无措。
同一座院落下，是不约而同形销骨立的一人一妖，看到凌畅与方吉光这般情貌，再是不通晓人间情爱的莳萝，却也想通了这桩错落纠葛的案情大概。
想来凌畅夫妇本算是一对爱侣，但凌畅自己查出身患顽疾恐怕命不久矣，担心妻子因为他的离世而忧思过度随他而去，于是便想到了画技绝伦的方吉光。
凌畅不知晓方吉光的笔妖身份，求助了这位好友让他绘出一副能够以假乱真的狎.妓图，以便在自己离世时，好让妻子看到那画以为自己曾狎妓，借此气恼振作起来，不必为了自己而赴死。
只是这中途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方吉光以入画的手段救下了凌畅，却也以身相替代替凌畅活在了尘世间。
人心莫测，不想类人的妖物，内心也是莫测。
快入夜了，暮色将褪不褪，已有了几分夜的凉，院中对峙的这对“好友”，在长久的沉寂后，终又有了声量。
先哑声开口的是方吉光：“事已至此，全是我之过，是我对不起子明你，是杀是剐，我都认，只是素娥……”
“你不要同我提素娥，你若是真有良心，就该想法子让素娥忘了这一切，否则待我故去之后，你要素娥该如何存身于世？！”凌畅未听完他的话，便怒声打断了他。
自出画卷后，儒雅的文人怒容最盛的时刻，便是此刻。
风过树摇，花枝哗哗作响，对着凡人束手就擒的妖物，莳萝是第一次见，对着妖物发号施令的凡人，莳萝亦是第一次见。
若无这种种错杂的关系，恐怕莳萝还真会把他们看作是这世上闹了别扭的一对普通友人。
“你们……想让我忘了什么？”倏忽一道轻柔的女声自院内响起，众人循声看去，只见紧闭的房门被缓缓推开。
剧变之下，缓步而出的素衣娘子眼眶仍带红，但一举一动形容姿态上，比之院内彷徨不语的两位郎君，尹素娥却显得最为镇定。
“是忘了我的夫君对我百般设计多番隐瞒，还是忘了我以为的夫君其实并不是我的夫君？”尹素娥垂手抛下的那副在场之人都眼熟的狎.妓图，一字一句质问道。
“你们口口声声为我好，可从始至终，可有哪一个问过我的意见？你们把我当什么？一个没有自我没有喜恶的泥胚木偶，还是盆只配精心娇养沾点雪水就会死的脆弱花木？”
柔婉女郎的质问声并不悲怆，反是透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淡然平静。
“素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我怕你承受不了……”凌畅下意识颤声开口，欲要上前安抚妻子。
只是不待他走近尹素娥，背倚门扉的素衣娘子，却忽然凝望着他一字一顿出声道：“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凌子明，若我说，我不是从始至终一无所觉的呢？”
“若我说，我其实察觉到了枕边人的异样，可我宁愿自欺欺人粉饰太平，骗自己是你无故转了性子，也不愿去面对呢？”
风叩门窗，花香袭人，莫要说院内通身剧震的两位郎君、原本垂头丧气闻声又惊立的片羽，就连莳萝都是一阵讶然。
她不由稍稍偏头看向了身侧的白衣郎君，一瞬的功夫，商陆如有所觉回望过来，目光交接，他眼底眉梢毫无异色，俨然并未被尹素娥的话所动。
不是早有预料，便是处变不惊，而无论是哪一种，联想起先前的滴滴点点，无一不指证着他对人心人情的通透入微。
莳萝缓缓收回视线，还是与先前给她的感觉一样，这个半妖与众不同，令她看不透的同时，却又因此使她有些好奇。
天际几乎已完全蜕成了蓝黑色，成片的云被切割得一缕一缕好似白色的田垄，尹素娥抬头望天，声线淡得几乎能够隐进这昏沉的天色里消失不见：“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好多年前的事了，你可能不记得了，但我现在还能回想起那一天的光景。”
“江宁的春天来得早，灵古寺的白玉兰开了半院，那些无叶自漫的纯白花朵，挤满了蜿蜒遒劲的枝丫，有三两黄袍僧人从寺庙廊下穿行而过，花香混着香火气扑面而来，那一日春光静好，你拾到了我掉落的发钗，跟在我身后，追了我大半个庭院……”
“我和身边的女婢，险些将你当成是恶意尾随的登徒子，而你红着脸松手，将我的发钗置于了廊下石桌上……现在想想，梵音一荡，数不清是多少年的春秋了。”
陷落在回忆里的娘子声音恬淡，几步之遥外，凌畅看着尹素娥喑哑开口，如同应答她一般：“你是永嘉二十六年嫁给我的，至今……已有八载多。”
凌畅倏忽开口，引得尹素娥垂眼望了他一眼，淡淡的一眼转瞬即逝，那一眼里说不清是怅然更重还是怀念更多：“我是家中的庶女，姨娘故去得早，我性子又孤僻，那时在家中不受待见过得很是不愉快，最大的愿望就是想早早嫁给你，赶紧逃出那方逼仄阴暗的天地。”
“子明，我不得不说，你很好，即使是现在，我也这么认为。”
“你对朋友大方，即便是初识的友人，你也愿意为他们大方解囊、一掷千金；你对妻子专一，从不出入青楼楚馆，不像旁的男子那般妻妾成群、三心二意；你对家人孝顺，阿耶阿娘还在世时，
每每有个什么头疼脑热，你总是第一个侍疾在侧的，比我这个儿媳做得还要细致……”
“那……为什么？是我做错了什么？”几步之遥，寸步难进，凌畅只得怔怔发问。
“你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对我来说，你是活在天上的人。”尹素娥轻声答道，“你还记得成婚前几年你我尚在江宁那时吗，那时你不想要孩子，我其实是有些怨怼的，因为你乐得自在，阿娘在你面前不说什么，对着我则是颇有微词，但是到了后来直至今日我却无比庆幸这一点。”
“你出身名门望族，动辄讲究的是士人风骨，你爱书画你要自由，你不屑于曲折算计，更不喜那些所谓的铜臭沾身，因此在阿耶阿娘接连故去后，哪怕三房留下的银钱被族里瓜分一空，你也并不挂心，反而劝导我莫要因为钱财伤了家中和气。”
“一位朋友来信做邀，你便可举家动身搬来郢都，至情至性，你向来是如此，否则也不会娶我这么一个小门小户家的庶女为妻。”
尹素娥说到此处，轻轻笑了声：“可子明，我与你不同，我是活在地上的人，我自小便看着因家贫卖身为妾的姨娘，被克扣了份例要靠着没日没夜刺绣过活，甚至典卖绣品也只敢用仆人的名义悄悄拿出去卖。”
“我幼时没别的法子，只有加倍勤奋读书习字，想靠着一身才名，嫁得好些，至低也不落到我阿娘那般活生生劳累病死的境地里去，与你为伴的日子很好，琴棋书画诗酒茶，亦是我心中所向，但是子明，阿耶阿娘故去后，你从未想过我们夫妻二人该如何过活。”
“这不怪你，你自小富贵，从未为半个铜子忧心过，更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哪怕是后来我因着仅剩不多的嫁妆花用完，不得不遣散仆人、典卖宅子，住到这方小院里来时，你也只知道赞颂陋室清幽，我不是攀求大富大贵的人，可我们得维生，我们连维生都是困难，又怎么敢生儿育女再谈其他。”
半明半暗的光影中，女子娓娓道来，并无怨怼之色。
而几步之遥外她话中之人，凌畅嘴唇颤动，几番启闭才愣愣发出声来：“素娥，我不知道，我从不知道你为家中用度忧心至此，你为何……为何不告诉我？”
尹素娥缓缓摇头：“告诉你有何用？你我的性子都倔强，你仕途不顺，不肯媚上讨好辱没圣贤，我又何尝不是因着已出嫁，不肯去同关系不好的娘家打秋风？你不要忘了，家中原先为你定下的那门亲事，乃是江宁富商的嫡女，若不是娶了我，你本来是此生都不必为银钱忧心的。”
“况且，我今日会同你说出这些话，也不是仅仅是因为你不考量家中生计，子明，你还记得三年前的上巳日吗？”
三年前的上巳？凌畅苍白惊痛的面上划过一抹怔色。
“你不记得也无妨……”尹素娥欲要往后接着说。
“三年前，素、尹娘子于曲水流觞的席上，拔得了飞花令的头筹。”另一道喑哑的男声也于沉寂中轻轻出声答出了话。
方吉光出声轻，比之与人对谈，更似晦暗的自言自语，但两道声线不约而同撞到一处，却不容在场众人忽视。
此间种种，剪不断理还乱，莳萝凝望着颤了颤眼睫的素雅女郎，分毫都挪不开眼去。
人与人之间，情之一字，摧人心肝，原来是这样的。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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