莳萝面无愧色地与商陆相顾无言，她绝不承认是她的问题。
末了还是商陆移开视线主动开口：“这里处处都有人的痕迹。”
又是一句叫莳萝摸不着头脑的话。
夜半三更，除他们之外，此处分明全无半点人烟。
料想到了她的反应，商陆的视线越过满眼不信的女郎，望向河岸边那株开得最为盛大的花树。
烂漫花影开得极盛大，张牙舞爪扩张至桥边，伸得最远的枝桠，是一抬手就能触碰到的距离，他凝目出声：“人间的花木，大多长得比山野之中的好。”
“及东入暖室，逢春修枝干，这些花木应当是前些日子刚刚修剪过枯枝败叶的。”
商陆声线端得是一如既往的沉静，话有留白，却已经足够莳萝理解他的未尽之意。
这里诚然是半个人影都没有，可却又恰如商陆所言的那般，处处是人的痕迹。
再抬眼由远及近探看周遭寻常景物时，莳萝不由自主变了眼光。
远处花树供人行走的小径上，颗颗卵石圆润分明，卵石之间一条浅浅凹陷下去的凹槽，俨然是长久以来市井小贩推着独轮车走过所留下的证明。
再近些的地方，粉白的花枝树梢之上，绑了两三条祈愿的红色丝带，有的经由雨打风吹，已然褪了色，有的颜色尤新，似是前几日才刚刚挂上的。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某条丝带上所提的字眼依稀能够看清，留下这般祈愿的，不言而喻是一对情浓爱侣。
及至最近处的河面上，落花流水之中，漂浮了一只被水浸透近乎散架的纸鸢，河岸旁湿乎乎泥草之间，残留了一串小小的孩童脚印。
一闭眼，仿佛就能看到某个玩闹孩童，沿着河岸边打转，眼睁睁看着他的纸鸢远去的焦急模样。
从空无一人，到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不过是瞬息的光景。
“春种秋收，夏耘冬藏,凡人所过之处，都会留下独属于人间的痕迹，再过一段时日，待到上巳日，还会有许多人来此赏春踏青。”
商陆凝望着河面，声线面容仍是平淡无波澜，眸光却温和许多：“赋予寻常的日子，不寻常的意味，这是人间独有的光景，也是妖精鬼魅，与人最大的不同。”
于大多数的妖精鬼魅而言，漫长的生命里，四季的变化并无意义，而对于人而言，即便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天，人群也可能会因为春花绽放而齐聚。
“所以……这就是你选择做人的理由？”莳萝好像懂了些。
“这是我留在人间的理由之一。”没料到莳萝仍在纠结这个问题，商陆轻轻摇头反问，“巫娘子会问这株春樱，它为什么要做春樱吗？”
“当然不会，它生来就是春樱……”对上商陆那双无端镇静的眼睛，莳萝声线渐弱，回话未尽，心间恍然分明。
没有人会问一株花你为什么是花，同理，也不会有人问一个人为什么是人。
自一开始就注定的事情，花不能做选择，人亦然不能。
“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或许你说得是对的，可我还是觉得，你是有选择的，只是你选择了做人而已。”
“就像对我来说，尽管同你打的赌输了，尽管你今夜说的这些话我都认同，但如果让我来做抉择的话，还是那句话，人间不值得，我还是要回九嶷山上去做我的小妖怪的。”
呼吸之间，花枝的香气扑面而来，莳萝语罢，洒脱倦怠地伸了个懒腰。
“好了，谢谢你今天带我来这里，你那仆从说得不错，虽然你这人看上去冷冰冰的，不仅待在朝廷为人族办事，先前还曾一板一眼挑我的毛病扰乱过我查案，但是呢，我现在想想，这些也不能全怪你。”
“毕竟你也挺可怜的，明知道人间憎恶害怕妖怪，你还傻兮兮地要去做人，简直和我先前认识的
另一个半妖一样傻。”话至此处莳萝顿了顿，一瞬静默后，她若无其事继续说道，“不过……至少你为人还不错，所以我没有那么讨厌你了。”
洋洋洒洒的一席话，十之**是在挑他的劣处，却又并不使人生气，因为女郎面色如常，既没有什么施恩的意味，也无任何怜悯之色。
她只是平铺直叙地将她的内心想法，无遮无掩地剖白出来，却不知在人间的规矩里，无论是喜爱还是厌恶，人人都习惯于把内心的真实想法藏在最深处，是决计不会如她这般袒露在明面上的。
商陆少有这样不知如何应答的时候，他沉默一阵，徇着女郎话中所谈及的问了一声：“巫娘子还见过其他半妖？”
他自记事起至今日，都还未曾见过其他半妖。
“是。”莳萝耸耸肩，“不过他已经死了。”
莳萝过于自然的态度，让商陆愣了愣，他下意识道歉：“抱歉。”
见到从来八风不动的郎君，居然因为这么一句话，眉宇之间浮现出了淡淡愧色，莳萝忍不住粲然笑出了声：“你有什么好道歉的？又不是你杀了他，我刚刚才说过的，人间不值得，我才不会为了人间的事伤心难过呢。”
她俯身抬手戳了戳商陆手中持着的那盏竹灯：“还有，既然你傻兮兮的只要这盏灯，那我也就不跟你客气了，这灯送你，你我两清，至于阿娘交代过的那事，还是按之前说的，你明日来九嶷找我，我带你去见你想见的那妖怪。”
竹灯摇曳，晃晃悠悠的火光，映出女郎如墨披散的长发，以及明亮澄澈如山间小鹿的一双杏眼，她边说话，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戳弄着竹灯，不轻不重的力度，如同顽劣的野猫无聊时，拨弄爪下的玩具。
“多谢巫娘子。”商陆静静点头，还未来得及收回视线，垂眼拨弄灯笼的女郎，不知怎的忽然仰起了头。
四目相对之间，女郎澄澈的眸子里，明晃晃写着淡淡的不悦。
“莳萝。”女郎黑白分明的那双眸子不虞得眨了眨，她倏然开口，极其认真的模样念了一声她的名字。
商陆不明所以，怔了怔神，便又听见她继续道：“你不会不知道我叫什么吧？我早就想说了，别喊我巫娘子，听上去文绉绉人里人气，怪讨厌的，你好歹也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人族朋友，喊我莳萝就是了。”
风声萧瑟，竹灯的火光晃出一长串的花木倒影，商陆鸦黑的睫羽颤了颤。
唯一一个人族朋友，这句话从风声里呼啸而过，恰如女郎亮得惊人的眸子一样，看似水过无痕，余韵却久久不消。
他哑然许久，没有应答，也没能拒绝，只从喉间挤出了一声似是而非的“嗯”。
莳萝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只当他是答应了。
流水潺潺，奔流不息，九嶷山脚下化冻的河面上水波粼粼，偶有嬉戏的银鱼跳窜而出，溅起的水花不偏不浇在河道边所燃的篝火上，将旺盛的火苗熄暗了几分。
天际已泛白，河道边的茶寮人声嘈嘈，一个瘸了腿的俊秀书生，背着书篓一瘸一拐自山道上行至了茶寮附近。
与他那种俊逸面容极其不符的，是他面上浓浓的狂热之色，他盯着茶寮的模样，恍如数年没吃过肉的饥民盯着肉食垂涎欲滴。
而在河道的另一头，莳萝的心情不太妙。
将将结了桩案子，也学到了更多的东西，还交了个人类朋友，她的心情本该是好的，但好心情的前提，必然包含了如果归家的路上，没有在家门口见着不该见的脏东西的话。
隔着不宽不窄的河面，莳萝不由冷了声线：“你是哪儿来的画皮妖，敢在九嶷山脚下惹事？”
她的声量不高，却已足够那书生听见，果不其然，那书生闻声身子一僵，缓缓转头看向了她，大骇大惊之下，书生俊秀的面容，控制不住化作了白骨骷髅。
唯一出乎莳萝意料的是，还不待她出手，那扮作腿伤的画皮妖几乎是在下一瞬头也不回扭身就跑。
有古怪，绝对有古怪。
之于对妖物的敏锐了解，本只打算吓退那还未作恶画皮妖的莳萝，当即改变主意追了上去。
越是追逐，莳萝也就越发确信她的判断不错。
因为那画皮妖所行之路，皆是崎岖不平的山道小路，俨然是吃准了她凡人之躯，受身法和体力所限。
莳萝追了小半刻钟，与画皮妖相差的距离反而越来越远，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傻子才做的事，她索性自己停了下来。
见身后追逐不休的女郎缓缓停步，画皮妖也没有放松警惕，他又兀自跑了整整一刻钟，待到女郎彻底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之中，气喘吁吁的他，这才终于扶着路边的树干得到了个喘息的余地。
凉风习习，枝叶摇晃，自上空若有似无传来了一声女子的轻笑。
画皮妖半身的汗毛倒竖，他拔腿就要接着跑，但他脚下的山石忽然动了起来，一阵地动岩摇后，画皮妖被突兀涌出的山石压倒在地，再动弹不得。
莳萝自树上跃下，忍不住啧了一声：“若是其他地方也就算了，你也不看看这是哪儿？在九嶷山脚下，捉一个你，我还需要自己亲自动手吗？”
“行了，小石头，把他放开，跑不了。”
地上的山石应声而动，露出其下狼狈奄奄的画皮妖，莳萝不紧不慢蹲下身子，本欲说些什么，但在看清地上这画皮妖面目之后，她笑意顿收，倏然变了面色。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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