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之后，在垂拱殿内，皇帝在早朝之时拿着一本奏折让内侍递到兵部尚书林至德面前，让林至德自己看，林至德连忙俯身拿起奏折看，只是略微扫过几眼，他身上的冷汗就涔涔往外冒，连忙跪下磕头：“陛下明鉴，这奏章之中的话是一派胡言，老臣为官几十载，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陛下切勿听信谗言。”说完连连磕头，磕的额头都流血了，直到皇帝叫他起身，他才颤颤巍巍的站起来。
皇帝眼神略带玩味的看着他，然后眼睛扫过大殿上的众臣，凡是眼睛与其对视的无不低下头来，之后嘴唇轻启，声音铿锵有力，传遍整座大殿“国朝承平几十载，想来诸位卿家都变得安逸了，本朝自太祖以来，首重兵事，国无强兵，民心不稳。朕看到这份奏折之时，心中惊怒无比，兵部是一国户枢，统掌兵事，而今这奏折中却说，兵部武库中的盔甲兵器有一半以上破烂不堪，超过四成的官兵吃着空饷，武备松弛，军务混乱，而朕确是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今日才有所耳闻，这真是天下间一等一的大笑话！难道诸位卿家还想看到本朝初年的那般局面，边疆蛮夷都差点打到京都来了，而我们却只能奉上金银财帛并陪上一个公主给他们以求媾和？”
殿上众臣全都扑通跪倒，连声说“陛下息怒”，那林至德更是抖如筛糠，大气都不敢喘。
皇帝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但还是强压怒火，冷声道：“朕不要你们说息怒，朕要你们明白，如今国内虽太平无事，但仍不可轻视兵防 ，北边的狄族，西边的戎人，西南的南夷，这些化外野民当初虽已被太祖太宗给打服，受了国朝册封羁縻，但其叛逆之心始终不熄，如今时过境迁，他们也渐渐的恢复了元气，特别是北方的狄族，如今更是蠢蠢欲动，时不时骚扰北境边疆，弄的边民苦不堪言，而如今兵部被弄成了这个样子 ，让朕如何安心？”
底下群臣又齐刷刷的说“臣惶恐”，皇帝都要被气笑了，强忍骂人的怒火，看向了中书令，那中书令会意，连忙向前一步 ，走到了皇帝身前，“传旨，着吏部、刑部、大理寺共同彻查兵部，凡是渎职者，该罢官罢官，该流放流放，一律严惩不贷，绝不姑息。”那中书令连忙应是，然后退回了班列。
皇帝扫过殿内诸臣：“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既然坐在那个位子上，就要尽到自己的职责，如若尸位素餐 ，朕随时可以撤换了他，尔等可听明白了？”满朝文武皆低头称是。
皇帝最后把眼睛看向了林至德，“林大人，朕记得，过了七月，你就六十有三了吧？”
林至德抬头看着皇帝，见他眼中丝毫不带感情，古井无波，仿佛在看着一个物件，然后低头俯首“臣已老迈昏聩，兵部在臣的手上变成了这般模样，臣万死难辞其咎，还望陛下允准，臣请辞兵部尚书之位，并乞骸骨，携家眷回乡养老，终生再不踏进京城一步。”说完已是泣不成声，以袖拂面。
皇帝满意的点点头，答应了他的请求，并许下许多赏赐，美名曰犒赏其多年为官的辛苦，但朝廷众人皆心知肚明，不过是面子功夫罢了，如果真要赏赐，就应该当场许诺荫封给其儿子或孙子官职，如今只能靠其子孙自己努力走科举了，如果后代子孙不成器，那他林家也就只能风光个几十年了，等到林至德一死，林家怕是要很快败落了。
林至德再也哭不出来了，只能艰难的谢过皇帝，然后慢慢的退回了班列，他身边的大臣都自觉的退后一步，离远了些，生怕沾了晦气。
早朝散去，林至德还是举着笏板，任额头流血，跟个行尸走肉一样，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宫城，回到家中后，在书房坐定，包扎好额头之后，下人上完茶后就快步退了出去，而他却端着茶盏呆呆地看着里面的茶叶沉浮，久久不语，林夫人得到消息来到书房后看着他这般模样，吃惊不已，就忙着上去说道：“老爷这是怎么了，头怎么成了这样，看老爷魂不守舍的，究竟发生了何事？”
林至德见她来了，面无表情的放下茶盏，缓步走到她面前，然后突然一个巴掌抡圆了甩到她脸上，打的林夫人跌坐在地，然后林夫人捂着自己的脸，满脸的不可置信，瞪着眼睛看着林至德尖声道：“老爷这是何意，妾与你结缡四十余年，孩子都做了祖父了，妾究竟做错了何事，竟要遭如此责打。”她无法相信，和自己恩爱了几十年的丈夫从未打过自己，但今日不仅打了，而且还是掌掴，这等羞辱让自己如何忍受！
林至德目眦欲裂，指着她骂到：“你还嘴硬，还不是你这贱人做的好事！前几日在皇后娘娘寿宴之上状若无人地胡言乱语，害的今日早朝之上我被陛下斥责，丢了官不说，以后儿孙的前程，家族的未来，全都没了指望，这一切还不都是拜你所赐，难道你还不该打吗”说到最后胸口猛烈起伏，头上的伤差点裂开，自己也差点背过气去。
林夫人呆呆地看着他 ，口中喃喃着“怎会如此，怎会如此”林至德见她这般模样，不禁悲愤道：“陛下对我林家是有旧情的，看在女儿的面子上，对我林家多有照拂，但这旧情是会淡的，十几年了，再多的情分也淡了，何况女儿与陛下早已和离，当年也是给足了我林家面子，女儿再嫁后甚至还派人送来了贺礼，可以说仁至义尽。而你却不知收敛，当着那么多朝臣夫人的面讽刺皇后无子，陛下焉能不怒，在你看来这只是一时口舌之快，但在陛下眼中，你这是羞辱国母，羞辱他的妻子，挑衅皇家尊严，如今只是夺了我的官位已经算是格外开恩了，如若不然，何止是我的官位，怕是连两个儿子和几个孙子都要受牵连，我怎会有你这么蠢笨的婆娘，年纪越大这脑子就越糊涂了？”
林夫人自知理亏，犯了大错，连忙起身道：“那如今该怎么办，不如我去求见皇后，当面磕头认错，说那天我是酒喝多了，脑子发昏一时糊涂才说了胡话，如果皇后不愿见我，我就一直跪在大明宫外，万不能因我之过连累了儿子孙子啊！”
林至德见她这样，也不忍心再责怪她了。毕竟是跟了自己几十年的老婆，从糟糠到锦衣，从微末到富贵，几十年风风雨雨的过来了 ，未有半句怨言，纵使犯了大错，但终归还是有着感情“你要是真那么做了，我林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怕是要跟着你一道死，你这算什么，威胁皇后吗？皇后不见你你就一直跪到死吗？到时候如果你真死了，满朝文武指责皇后不近人情，逼死官眷，败坏了她的名声，你猜陛下会怎么待我林家？”
林夫人想想那局面，就脸色发白，然后跪下扯着他的裤腿哭着道：“那现在该怎么办，老爷，是妾糊涂，是妾的过错，但如今事情已是这般，到底怎样才能救林家，妾死不足惜，但两个儿子该怎么办，还有女儿，女儿如今已经是二嫁女，在夫家过的还不错，她和她的儿女要是被牵连，日子肯定也会不好过 ，当年如果不是你我逼她和离，哪怕不得陛下宠爱，现在也已是一国皇后了，我们已经够对不起她了，要是因妾之过害的她被夫家刁难，那妾可真是不想活了，老爷，到底该怎么办啊…”林夫人越哭越伤心，哭的脸上的脂粉都花了。
林至德也心伤不已，看着夫人如此，又想着被自己嫁给陛下结果又因自己目光短浅无奈和离的女儿，不禁深深的自责，唉，怪我，都怪我，要是当初女儿没跟陛下和离，今日之事都不会发生。
扶起自己的夫人，拿手帕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安慰道：“莫要再哭了，木已成舟，要想补过只能从长计议了，但这一回怕是又要对不起女儿了。”
林夫人不解，不知这跟女儿又有什么关系，“老爷这是何意？”
林至德面目挣扎，像是在做什么天下间最难做的决定似的，许久之后对着老婆说“几日后，你我二人带着女儿去大明宫向皇后娘娘请罪，陛下当初和女儿虽无感情，但终究是有敬重的，东宫潜邸之时，女儿毕竟是正妻，二人十几年未见，如今首次求见，皇后娘娘应该是会见的，只不过皇后娘娘若见了咱女儿，此次之后，我们林家与皇家怕是会成了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了。”
林夫人紧紧咬唇，“这对女儿是否太过苛求了，我们欠她够多了，这次是我的过错，哪里有脸再去求女儿为我善后……”
林至德缓缓地长叹了一口气，“如果可以，我又哪里有脸去求女儿，当年和离之后她被京中所有与她同龄的女眷嘲笑，后来又是在你我的安排下又嫁了人，如今阖家美满，我又何尝想再去打扰他们一家，可现如今，为了整个林家，只有再对不起女儿一次了。”
老两口对望着，相顾无言，惟有思绪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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