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君子旦行所欲”!
皕乌见此人油盐不进,倒也没想着再作妖,只给少年缠着带子,安之若素。他因着他功力失了半分,本欲杀之以除后患;却见那乌鸦得如此爱护,反生羡慕。
如今他力量焦躁不安,需费神压制,不得已化作幼体,恐难过此劫。然而他心里却早已盘算妥当,若真要生死存亡,再杀他亦为时不晚。
更何况此人冒替鬼新娘,身上挂着那人命格,反倒可作诱饵。
杀人无由,何不作罢?
如此想着,他便也安心照顾这小兔崽子。偶尔对上他幽幽视线,也只是一副清风霁月的做派,无端让人毛骨悚然。
易浅到底不解他心思,只是任人鱼肉,以默处之,竟也相安无事许久。
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然而他心思绞缠,又想着君子应“不念其恩,不受其惠”。他到底只十三四岁,仁义礼智读了许多,也曾将善德奉为圭臬,却一再受挫。如今邪念冲/撞,难做善人。
故而,他便也生受了恩惠,要做那背信弃义的小人了。
此刻瞧这两人:一人施以照料,另一人便也照单全收;其间杀心盘旋,颇似同床异梦。
雾气自山底堆聚,一直弥漫巫山许久,终于在这时漫入庙中。这雾好似有意识般,沿着地面缓行,尾翼极长,竟一路拖至殿外。
彼时易浅正是困极,雾色爬上四肢,亦恍若未觉。皕乌见此人不察,瞧他半晌,终是踏进雾里,同他一道休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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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大雾以遮天蔽日之势拢住巫山,几乎使此山自地域版图中移去。一时之间,无物能近其根本;飞鸟入而惑道,游人去则难返。
花非花,雾非雾。彼时巫山似虚似实,迷幻交叠,竟现鬼影。山中之人则一道被乱雾裹挟,渐入幻境。
海市蜃楼,不过如是。
过了许久,雾色不散,却听见浪潮奔涌,好似凭空多出一条大江,不多时,那江声竟又被无数人声压去。嬉笑叫骂声不绝于耳,跌宕起伏,最终,却又渐渐散去了。
诸人皆入眠,自有人方醒。
易浅自辨明现状以来,便一直不动声色。他方醒,便见自己身处船内,皕乌临门而坐,正是熟眠。许是太冷,两人靠的极近,他那仇人无处置手,竟揽着他睡下了。
易浅面色不愉,却也未吵他安睡。曾闻巫山雾盛,也不过一寻常土山,断不该有行船之水。更何况此时水浪潮涌,小船飘摇浮沉……此番不似小溪,倒有大江之势,可见此地怨灵非同小可,当真是唇亡齿寒,不得不同此人唇齿相依。
只是他们离心离德,必不能互帮互助。他想杀皕乌,却知此人心思重极,又擅暗杀,如要雪恨,断不该在此。
他本欲伪装纯良,伺机暗杀。可这人竟直接道破他心思;事情败露,他只好作罢,可这人却又留他一命——如此这般,必是皕乌恃才傲物;而留他性命,恐有利可图。
只是此人也不过束发,阳城酒馆恐为谰言;只身来此,功力又能有几分?
易浅凝着他,心思乱飞,在心里笑讽,“不过大我些年纪,照样被骂黄口小儿。装的是有恃无恐,便真的能独善其身么?”
自然不能。
皕乌在他那杀人目光下苏醒,对如此执念很是受用,扬眉便是一笑,“含情凝睇,投怀送抱,阁下真可谓厚颜无耻。”
“……”易浅瞪他一眼,刀柄敲开他捞紧的手,“醒醒你那白日里大梦吧!今风雨欲来,你我唇亡齿寒,倒给你赚全了便宜。”
皕乌瞧他手脚行动自如,知入了幻境。然而他眉间诡笑不收,硬是叫易浅一见着就远他三分。
两人一前一后钻出船屋,见着漫天大雾,孤舟乘江,立觉寒意萧戚,身世浮沉。眼见无物,自然雾似万物;两人一舟,不过沧海一粟。
耳畔不止风声,竟传来无数混乱声响,时远时近,熙熙攘攘。易浅好似听人唤着自己,辨识许久,忽的一怔。
……那人、不是死了么?
少年身体蓦地一僵,立时,雾影笼罩,那船竟好似渐渐靠岸,而岸上,无数的人影并排而立,静候佳人。
易浅隐忍不发,皕乌自然冷眼旁观。他虽生得一张讨巧的脸,又擅赔笑,心却是极难温热。他本就有意知此人底细,自然也不分手段,只等着看热闹。
这雾奇邪,招人梦魇,能将人恐惧实化,与自身融为一体。故而,两人已在巫山阴阳之交。
而他们将抵之处,便是被巫山鬼雾所噬的、易浅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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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三月,天气温凉,东安细雨连绵,润物无声。易浅流落此地,被人贩子捉了去。赶做苦力,受人驱使,拳打脚踢,夜以继日。
他身负神力,又见此处孩童受苦,心生怜悯,要救人于水火。他将神力之事告知一子,同其约定:此子保守秘密,听他安排,他便保两人同富贵、共繁荣。
然此子不胜诱惑,将此事告与牙人,与之沆瀣一气,谋求私利。易浅伺机报复,后出逃棋城,直至今日。
此事虽告一段落,然尝夜里梦回,教人深觉人心险恶,不该鲁莽;又恨此力造祸,害他天生与虎谋皮,遭人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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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色远未散去,船却渐渐靠岸,易浅警惕许久,终于看清了岸上人影,不由得周身发冷。
这些人,都不过是清一色的木偶,脸上木纹诡异,尖厉笑容仿佛一道幽深裂缝。
它们向船的位置围绕过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易浅欲往回缩,却被皕乌堵着,只好往前下了船。
雾色深重,寒意萦身。易浅刚踏上岸,那些人偶便朝他涌来,将他团团围住,低头俯视。
它们一个个面容模糊,身长两米,肩宽体胖,比易浅高了几头;木制关节吱呀作响,似在悄声言语。一众木偶盯他许久,头嘎吱一转,便换了副怒颜,伸手要捉他。
易浅当即后退,同皕乌撞在一起。两人相视片刻,易浅移开半步。
原因无他。只是那人面容模糊,竟逐渐失了五官,成一张恐怖的面皮了。他忙去摸自己的脸,触手一片平坦,哪还见眉眼宛然、唇红齿皓?
“雾气深重,看不清脸,倒也确非必要。”皕乌凝他一会儿,向他靠过来,“他们来捉人了,能应对么?”
“个个两米,比我高太多了,不如直接束手就擒,看他们要做甚。”易浅这才放下手,“无脸事小,然而既无五官,何来五感?你既不慌,可是知道些许?”
于是皕乌也放下手,任木偶捉了他们,关在笼里,一路运送。他既无脸,自然也不作表情,觑着易浅:“此地乃巫山之阴,恐为梦魇所化。你若有执念,还是尽早告知与我。”
“梦中五感确非实。”易浅视线掠过木偶,“然你我同入此地,怎会只我一人梦魇?不如你我坦诚相待,以心相交。”
他知皕乌所言非虚。木偶所着衣衫,皆为他梦中所见。但若确实如此,为何全与他相关?他皕乌的梦魇却找不见?
“此事我也不知。”皕乌无辜,“我一直同你坦诚相待,未有一言作假。”
“你为何要杀那乌鸦?”易浅忽的问他。
“那鸟蹊跷。”皕乌神色暗沉,然而不见五官,易浅未尝察觉,“你又同那鸟什么关联。”
“它是我的。”易浅提高声调,“那乌鸦确实奇特,你便要杀么?他若未招惹你,留它研究才是,为何肆意杀害?!”
“它是你的?”皕乌笑地诡异,“它怎么就是你的?它受令于你?”
易浅一怔。若说所属,实乃他自作主张。然而他同那乌鸦生死不离,他便觉得自己独一无二,该为它讨公道了。如今皕乌问起,他倒确不知那鸟心思。
“我同它生死至交,不离不弃……该是两情相悦……”
他说不下去,只觉此话骇人听闻,皕乌该当他有病,便自暴自弃地止了话头。那厢似也不知该作何反应,一时鸦雀无声。
“你害那鸟,便是得罪了我。我自知杀不了你,却也不会善罢甘休。”易浅抬头看了眼周遭,“此地我已司空见惯,已近那可憎场景,我将那烦心事说与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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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然编了一套谎话。
“三月时我到此地,被人贩子捉了去,日夜劳作,受人打骂。一子同我交好,我便同他商议出逃。我暗地搜集证据,要让这人贩子永无翻身之日,可那小儿却将此事悉数告知牙人,害我心血尽废,受人毒打。此后我伺机放火,自其中逃出,这才流落巫山附近。”
皕乌这会儿不再诡笑,倒是正常了许多。
其时,两人挤一狭小铁笼,即便无脸,也能觉察彼此情绪。何况皕乌不加掩饰,诡笑一起,好似中了邪;呼吸紊乱,皮肤滚烫,面色潮/红,直教人心里发毛。
“此话当真?”皕乌坐他对面,一只手正握着易浅身后铁栏,随口问道。
“自然是真的。”易浅信口雌黄,面不改色。
“证据你还记得?”皕乌掠他一眼,食指中节敲着下颌。
“忘了。”
“也是。”他忽的换了姿势,居高临下压着他,“君何计焉?”
“此事不过尔尔,优先寻找出路。只需安分无事,干几天活,自然能寻着机会打探。”
“喔?既为梦魇,不报仇雪恨?”
易浅抬头望他,安然自若,“一火之仇,该是他们恨我。”
“非也。此事不绝,出口不现。”皕乌摇头,试探着问道,“既大仇得报,自然不怨别人,该是埋怨自己了。怎么,汝谅其苦,自甘受虐?”
“怎会。”易浅讽笑,“吾只恨自己下手不知轻重,害无辜孩童同那恶人陪葬。”
“留那孩童又如何,你便能救么?”皕乌瞧他,“你一黄口小儿,如何救人?他们失了牙人,或横死街头,或复受欺凌,照样暗无天日。”
易浅冥思苦想,无话可说。
沉默良久,皕乌轻敲铁栏,引易浅注意:“今晚同我睡,须得将梦里细节悉数告知与我。”
易浅耳畔震响余波,他思索片刻,方知此人话里意思,反而茫然,“可有打算?”
那人敲着铁栏,迁思回虑均未言明,只偏头凑过来,同他密谋。
易浅这次未躲,便听着他道:“天下生死皆须审判,自古公允还待评说。何不扮一回黑白无常,司掌追捉逢迎,定决生死祸福?”
要开始第一个副本啦!
攻的梦魇以后会解释。该有的都逃不掉。
未修。
争取每章多塞点。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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