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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 39 章

拉了一天车的马有些疲惫,被卸去项套,以为可以吃草料休息了;但替它解开束缚的人并不是牵它去马厩,而是来到银杏树下,和吊着的长工拴在了一起。它顿感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惶恐不安地不肯向前,怎奈前有拖拽、后有驱打。

我的肉不好吃啊,这些人为什么要杀我?穷途末路的它流下了泪。拴它的绳索很短,以致它的头脸紧挨着树干,没有挣扎的空间。一个耀武扬威的人走到它的跟前,欻疾地挥动尖刀,划破了它的脖子;猝不及防的脖子上出现了一条很长很深的伤口,血哗啦啦地溅到地上,溅射到周围的几个人身上。痛苦不堪的它尥了个蹶子,倒在地上,苟延残喘。又一个人走过来,紧紧地握着一根粗木棍从它割开的部位往它的身体里捅;木棍经五脏六腑,鲜血淋漓地由尻尾穿出。垂死之际,它用朦胧的泪眼悲哀地看着麇集在它周围、朝它指指点点的人。

十几只大手争先恐后地托起它身上的木棍、抓住它的腿和尾巴,搁在了刚搭好的木架子上。拿刀的人走过来,刺它的腹部;锋利的刀锋划开了它的肚子,带着腥臭味的肠子和溽热的鲜血轰然落下,瘫在了地上。一双手伸过来,摟起肠子拖到了一边。一个人走过来,手伸进它的肚子,抓走了躲在里面瑟瑟发抖的心和肝。鲜血委身的土壤上,放置了一捆木柴;木柴嫌弃鲜血的腥味,于是自残的燃烧。

熊熊烈火炙烤着马的身体;鬃毛噼啪作响、皮肉像美丽的花朵一样绽开,肥膘化成了透明的液体沥沥而下。体无完肤的它依稀看见,自己的肉被一群谈笑风生的人撕咬进嘴里,大口咀嚼,在香篘的推波助澜下,流淌进那些人的胃里,化作了毒药,在食者的身体里作怪,将他们变成了魔鬼;东倒西歪的魔鬼踹开囚禁王家老小的房门,撕扯橘子们的橘皮……

哀求、哗笑、反抗、踢打、呼救、怒骂、丑谑、恸哭、綷縩声,随即传来。

绵绵细雨自漫漶支离的天际徐徐而下,姿态优雅;羼杂于其中的和风,像心细如尘的妇人,不断地提醒细雨浇灭火堆、淋湿长工的尸体。和风细雨虽不足以立即冲净污渍,但涓涓不壅、终为江河;只要善良的它们坚持携手并进,将逝者的身体清理干净的愿望,终会实现。

两岁的橘子翻身打滚、泪流满面地嚎叫着坐起,惊恐万分地看着挣扎的母亲和几位婶、姨;他理解不了她们所遭遇的,只感觉害怕,小便窸窸窣窣地浸湿了他的棉裤。橘子的啼哭扰乱了魔鬼们的兴致,其中的两个走过来,一人抓住他的一条腿,一鼓作气地朝两边拽;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橘子被扯成了两半。短暂的哭闹之后,鲜活的生命只剩鸡蛋大小的心脏紧张兮兮地颤动……

惨绝人寰的场景更加激起了屋内的哀号、怒骂,却未能阻止魔鬼的继续施暴。

果儿惊骇于弟弟的惨状,光着下身跳下床,飞奔向外,边跑边用力薅头发,张到最大的嘴巴发出了魂飞魄散的声音。

儿子的惨死、女儿的遭遇,以及对藁砧的愧疚,终于使锦衣玉食的夫人彻底爆发了——她猛地抬头,咬下了身上的魔鬼的下巴。魔鬼从为所欲为的癫狂状态突然被疼痛惊醒,爬起来捂住伤口,趔趄着向后退,痛苦地嚎叫。摁住夫人左手的魔鬼惊诧于眼前的情景,不自觉松开了手掌;恢复了大半自由的夫人,一骨碌翻身,一口咬在摁着她右手的魔鬼的手上。魔鬼惨叫一声,拽住夫人的头发,将她扯落在地;夫人迅速地爬起,大喊大叫着冲向了残杀儿子的魔鬼,拤住了其中一个的脖子。凶相毕露的魔鬼用尽全力,连续挥动钢铁一般的拳头砸在她的太阳穴上……

夫人软绵绵地瘫倒了。

言颠语倒的果儿推翻了马的骨架、骑在了上面,扳下一根肋骨扔到了大贵的尸体上,说:“叔叔,站在不累吗?过来骑马玩。”

颢苍有了怜悯之心,在果儿临死前,又给了她童真。

听不见回答,她又扳下了一根肋骨掷向朝她走来的几个魔鬼,嘻嘻哈哈的,丝毫不惧他们手中杀气腾腾的长刀。

“小崽子!”一个魔鬼骂了一句,挥刀砍向果儿;果儿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抵挡,长刀先斩开了她的棉袄,又切开了她的皮肉,再剁进她的骨头。果儿抱着鲜血淋淋的胳膊钻入马的骨架,魂慑色沮地喊马快点带她走;几个魔鬼围住果儿,一起挥刀朝她砍,无情的刀锋狂风骤雨一样地落往果儿残破的衣服、凌乱的头发、雪白的身体和稚嫩的脸上……

和风停止了婆婆妈妈,不再给细雨吹洗净尘世污渍的枕边风;细雨放弃了替逝者洗去血渍的想法,因为它突然想到,自己竭力想做成的,是否为欲盖弥彰?

冗长的夜,包含了太多的苦痛和心酸、屈辱与不堪;当站立于村头的公鸡,抻长了脖子,一而再、再而三地亮出啼鸣,曈昽方懒洋洋地走出来驱散了黑暗。

在潘延寿的嗾使下,气势汹汹的暴徒对精美的壁画锤夯斧砸;随着墙砖的支离破碎,飞禽走兽、花鸟鱼虫纷纷扬扬地落地,只留下残破不全的印记。屋檐上琉璃釉面的五脊六兽也未能幸免,被飞檐走壁的暴徒全部打碎。

潘延寿说,这些东西和十恶不赦的地主老财一样,是必须打破的旧时光。

两个目露鸷毒之光的暴徒将王明启从柁上解下,拖死狗一样拖出来扔到了马厩;王明启乜斜着拖他的人,揣摩对方的心思,思忖若遭到粗鲁的手段对待,如何化解。

可怜显赫一时的王家竟生出这样的颟顸子孙,家族遭此横祸,不想着怎样抗争,却运用“好死不如赖活”的窝囊做法明哲保身。

“混账东西,竟然对王大爷这般无礼!”潘延寿躜行着来到,急切地怒吼,“来人啊,快解开王大爷的绳索,带去干净的地方好酒好菜侍候着,又不是牛鬼蛇神,怎么能关在马厩?”

潘延寿的声音响亮,却不见有人应声走来。

“是啊是啊,小的是好人;潘主任明察秋毫,请高抬贵手,放过小的及小的一家。”王明启忙不迭地奉承。

潘延寿蹙着眉,一副为难的样子:“我想放了你,可……”

王明启大着胆子,试探着问:“潘主任有什么难言之隐,请尽管说出来。”

潘延寿唉声叹气着:“我知道王大爷的秉性,但乡亲们不知道。我也不想来打扰你们的生活,但古道热肠的我挨不住乡亲们拳拳盛意的请求,最终勉强前来;如果在下一直不从,就是不识时务了。乡亲们以为你王家都是脱离了劳苦大众本质、贪图享受、被资本主义腐朽的思想毒害了的地主老财。”

王明启目不转睛地看着潘延寿说完,迫不及待地问:“那怎么办?我们不是不可救药,我们可以改。”

潘延寿举棋不定的手指勾拉着故弄玄虚的额头,艰难困苦地说:“除非……除非你和有资本主义倾向的家人划清界限、断了关系,证明你并没有脱离艰苦朴素的劳苦大众。”

“我可以证明……要怎样证明?”王明启一头雾水。

潘延寿内心纠结,满面愁琐,极度矛盾地说不出口。

王明启苦苦哀求道:“潘主任,我求求你了,请为我指条阳关大道吧!”

“游街示众。”潘延寿终于开了金口。

王明启低下头,声如细丝地说:“我四十多岁的人,五花大绑在穷苦人……不,在乡亲们面前……丢人现眼……还怎么活!”

“不是绑你。”潘延寿温柔地看着王明启说,“是绑你的母亲,你牵着她游街示众。”

“啊……”王明启张大了嘴巴。

“这是让乡亲们知道你和家人脱离了关系的最好办法。哎,算了吧,我知道你做不到。”潘延寿失望地摇了摇头,转身欲走。

“潘主任,请等一下。”王明启看了一眼挂着的长工和血肉模糊的女儿,坚定地说,“我能做到!”

妇人的嘴巴哆哆嗦嗦地颤动,像是有话说不出口,又像是肌肉痉挛引起的生理反应;接二连三的打击,使她提前来到了危惙之际。

一盆混合了尿液的凉水从她的头顶飞流直下,淋湿了她的头、脸;她打了个寒颤,恢复了一点精气神。水盆掷在了地上,丢掉它的手抓住她的衣领,将她提了起来,冲着门外凶神恶煞地喊:“过来!”

妇人没有转头看谁过来,因为转头对于她,已有些困难。

王明启像只壁虎,悄悄地爬出墙角,胆怯地喊了一声娘。妇人努力地睁开了眼睛,又闭上。抓住她衣领的手扯下了她的腰襷,递到了她的儿子的手里,恶狠狠地说:“拿着!”

王明启不知廉耻地接下。

喜儿看着父亲,像看着一个怪物,问:“爹,你干什么?”

“咱们是资本主义家庭,做了一些对……乡亲们不好的事情;潘主任说了,那是我们的上几辈做的,只要我们跟……他们……她……划清界限……我们……还是好人。”王明启难为情地答。

“怎么个划清界限?”喜儿诧异地问,“她是您的母亲、我的奶奶,是咱们最亲的人,这种关系抹不掉的。你别听外人的,你看看他们到咱家干的事,是人干的事吗?你不要好坏不分,更不能跟他们同流合污,做翕訿之事!”

“我是为了家好。”王明启哭泣起来。

“家人都死光了,你还为家好,为了你自己好吧?”喜儿咆哮着。

松开妇人衣领的手走过去,两记重拳捣在了喜儿的肚子上:“小兔崽子,再叫弄死你!”

喜儿痛苦地“嗯嗯”着,吐出了一大口鲜血;他不再说话,不是不敢,是痛苦得说不出了。

中国人面对比自己瘦小的弱者时,往往会做出猪狗不如之事;这种本质深藏于他们的心底,在一个强者的煽风点火下,不管青红皂白地对弱者群而攻之。在他们想来,只要对自己有利可图,不必留情面,哪怕将对方残忍地置于死地也没什么大不了。

硕大的箢篼罩在妇人的头上,空荡荡的,摇摇欲坠;如果不是缠绕伤口的白布,它很难在她的头上立足。它的出现很合时宜——它替妇人全力以赴地抵挡围观的人群里飞来的烂菜叶、蔫茄子、冬瓜皮等垃圾。它默默地抵挡,默默地哀叹,哀叹一种物质对另一种物质墙倒都来推的无情。此外,箢篼还隔断了妇人通往儿子的视线,使她不用为看见儿子而感到难堪;虽然牵着她走的儿子深深地埋着头,但知子莫若母,她感觉到了他双脚放射的不安与痛苦。儿子是孝子,却软弱无能;让他在孝道和自身的性命之间做出选择,的确有些为难他了。

妇人想到了小时候的儿子,那时,是她牵着他……

命运啊,你到底是公平还是不公平?

在围观者狂热的辱骂和阴翳的目光中,手提裤子的妇人在儿子的牵引下走完了村子。妇人抬起一只手,将箢篼朝上掀了掀,看见了村头熟悉的水井;她挣脱了腰襻,蹒跚着跑到井边,一头栽了下去,激起一阵阵的飐灩打破平静的井水……

王明启趴在井沿,撕心裂肺地叫喊,几滴滚烫的眼泪落在了荡漾着的箢篼上。

王明启牵着母亲丢人现眼地游走于众目睽睽之下时,潘延寿来到了王万宗的住处——黄河边,几间青竹扎成墙、青竹铺成椽、茅草覆于顶的屋子。屋前的几棵柳树相继发芽,预示着春天的到来。一只有气无力的芦花鸡带着十几只刚孵化的雏鸡,面无表情地沐浴在苦涩的阳光下。

潘延寿微笑着,宽厚大度的手伸向了白发苍苍、风流儒雅的王万宗。王万宗还不知道家族的变故,心高气傲的他冷眼看了看几位不速之客,平静地说:“我们认识吗?恕老朽无礼,只和朋友握手。”

正要发作的柳世权被潘延寿拦下了:“朋友都是从不认识到认识的嘛!自我介绍一下,鄙人潘延寿,郑州驻屯军皮蹇司令麾下情报科的主任。此来是想请王先生赴我部即将成立的银行任职,负责钞票的设计。工作的意义不言而喻,也是我们对于您这样一位学识渊博的长者的信赖。”

王万宗笑了笑,说:“这件事不是我这样一个读死书的人可以做成的。一是我没胆子犯上作乱,二是它太复杂,老朽才疏学浅,对这种涵盖方方面面的艺术遁地无门。”

“王先生过谦了。您是我认识的人里最有可能做好这件事的。”

王万宗摇了摇头:“钞票要求图案细腻、新颖,纸张精致;设计一套面值不同的钞票,考虑的东西太多。比如钞票的颜色,要大多数人能接受;是加入人们喜欢的人物肖像还是崇拜的图腾,又或是代表本地区的优美风景及丰富的物产,都需仔细地斟酌,容不得半点儿马虎。”

“都说读书人是呆子,其实他们的所思所想总能出乎平常人的意料之外!”潘延寿佩服地连连点头,“我没看错人。”

“老朽纸上谈兵罢了,实际的做不来。”王万宗笑了笑,说。

“不管你是不是纸上谈兵,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揽下这件事,要么和你的家族成员一样,去死。”柳世权不耐烦地眯着眼睛说。

王万宗心头一惊:“你什么意思?”

“王万荣是你的哥哥吧?他因为压迫百姓被我们正了法,还有他的家人。”柳世权骄傲地说。

王万宗嘴角的肌肉连续地颤动,内心惶恐不安,很快又镇定自若;他仔细观察着说话的人,从对方的神态判断,他们没有说谎。“我的家人做错了什么?”他问。

“剥削农民阶级,将公有制的生产资料占为己有;生活奢靡腐化,极尽铺张浪费;鱼肉乡邻,欺男霸女。”潘延寿答。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只是你们的囮头罢了。大哥的田产是咱老祖宗一代代传下来的,付出了咱王家人的心血。大哥大嫂对长工、下人连个冷脸都没有,明启夫妇也是厚道之人,我不相信他们能做出非分之事。”王万宗内心明镜似的。

“你王家依仗祖宗,享受了这么多年的荣华富贵,也该让别人沾沾光了。”柳世权笑得意味深长。

“你终于说出了实话,何必绕那么大弯子?”王万宗平静地说,“这就是所谓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个人所做的好事可以为他的子孙后代积累福报,一个人所做的坏事会为他的子孙后代预埋灾祸。人为善,福虽未至祸已远离;人为恶,祸虽未至福已远离。我辈能享受富贵,是因为祖宗为我们集了福;今天的劫难,说明祖宗集的福被我们享用完了,命中注定了我辈该有的劫难,不必耿耿于怀。有多少的意气风发,就有多少的冷暖自知。今日家族承受多少的苦厄,明日家族必享受多少的富贵。天理循环,终而复始。”

“说得高深,看得透彻!”潘延寿陷入深思,点头。

“就好像你们来我这儿若是顺风,回程必然逆风;来时逆风,回程必然顺风。”王万宗看着柳世权,接着说。

柳世权笑了笑:“我们来时没有刮风。”

“那恭喜你,回程也不会有风的袭扰。这就像生活,平淡如水,却是最幸福的。”

“太难懂了!你爽快点,干不干吧?”柳世权指着黄河说,“不干你别在这儿住了,去那里吧。”

王万宗笑了笑,从杂遝的书籍中挑出两本,装进褚橐,背在身上说,“人生路也好,黄泉路也罢,有书才不会寂寞。”

“你不考虑一下你的侄子和孙子吗?你若答应了,他们可以少受磨难。”柳世权说。

“命运会给他们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我们都是上苍的棋子,所思所想所做,只是助它老人家完成它整体的布局而已。”王万宗说完,想了想,问:“明启性格柔弱、子嗣尚幼,他们能帮你们做什么呢?”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万骨’中,自然包含了各种各样的炮灰;”潘延寿笑着答,“你那个小孙子……可以当童军嘛。”

王万宗点了点头,迎着西天的霞粲,迈步走向奔腾的黄河之水……

潘延寿静静地目送着。

“潘主任,扳倒了王家,您看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是不是该给我点奖励?”柳世权嘻嘻地笑着说。

“你想要什么?”潘延寿扫了一眼那张不知厌足的脸。

“我还是想景颜……”

“好了,别说了。”潘延寿打断了他的恬不知耻,“景颜有林可夫力保,皮司令都没强来,你如果不怕姓林的剥你的皮、抽你的筋,你就去惹她;捅了解决不了的娄子,弄得一身骚,搭进自己的性命,不值得。”

柳世权长叹出一口气。这口气里,包含着失望、可惜、欲罢不能。

“跟着我干,还怕没有女人吗?”潘延寿成竹在胸地说,“过些日子,给你弄几个女大学生玩玩。”

“哪有女大学生?”柳世权提不起兴致,以为潘延寿敷衍他。

“打进城不就有了。”

“皮司令说攻打县城了?太好了!”柳世权像突然打了鸡血,兴奋异常。

“攻打县城前我还需处理一些事情。”

柳世权蹙着眉:“什么事?”

“排除异己。”潘延寿呼出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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