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传消息的南晏已经将人一一见过，男人们还在田地里忙农活，他们要到太阳落山看不见了才回来。
这时他忽然慌张地赶回来，在门外看到暮言，她像是在想什么事。而他的娘亲眼神迷茫，面色尴尬，仿佛刚说错了话。
说到底，她还是傲视魔道的辛淮岚，南晏觉得是自己有些过分了，对她传音。
“我娘不是修士，不知道你的身份也不懂修真界的规矩，哪里唐突冒犯了，我先替她道个歉，我和她说说。”
暮言缓缓抬起眼帘，深沉注视着他，直视前方的目光又仿佛穿过了他。
南晏有种离她的心更近的感觉，可她忽然这样，让他感到莫名的恐慌。
“我问个问题。”
暮言对紧张的他笑了笑，转头对他娘说，“那年小晏走后你们轻松多了吧？老三才刚生，还好老大六岁可以自理。”
这是什么意思？南晏没想明白，说他是累赘？
“欸，大儿九岁了，都能帮着给小儿把尿呢。”他娘呵呵地笑着，转身去放竹篮。
南晏愣了愣，顿时反应过来，惊悚看向暮言，她垂眸平静，仿佛一口不见水波的枯井。
暮言抬脚出门，旁若无人。
南晏抓住她的胳膊，低头忐忑地问：“怎么了？”
暮言望着前方半高不高的山坡，坡上铺满田地，顶上高耸竹林像是秃顶的唯一一撮头发。
她放任了胳膊上那只逾越的手，语气平淡，“我去那山上走走，就这么近，一眼就看到了，别跟着我。”
她往前走，抓在胳膊上的手缓缓松开。
坡上小路被连日的晴朗晒得坚硬，粗壮的老石榴树下堆了大团的草垛，翠叶间浮动着日光和红花，暮言抬头看了会儿，回过头去。
南晏还是跟来了，一步一步地踩着她的脚印，远远地跟在不打扰的距离。
暮言看着他，“你干嘛？”
“我怕有天山的人。”
“如果有天山的人在这里发现我们，你该担心的是你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人。”
南晏沉默地抬头望着她，她说得理智又平静，他无法反驳。
但他又不走。
“下去吧，离得这么近，你一步就飞来了不是吗？”
暮言最后说完，便不看他的反应，转身继续登山。
身后没有了脚步声，她低头看着爬满地上的蛇莓花，顺势瞧了眼下面，他没有跟来也没有离去，还固执地站在最后的位置。
暮言眼眶发涩，想起了从姑苏回天山时，牢牢停在她说的位置的徒弟。
绿叶菜田里刚施完肥，眉眼和南晏有点像的年轻汉子挑起扁担，看到路边气质不俗的陌生人。
他在山上看家里的事一览无余，知道这是弟妹，冲她笑着挥手，“这里味道不好，你去大路对面！那边有水有花，比这漂亮！”
风从山上吹来，暮言走到空气新鲜的菜田上方，回问他，“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三了，是不是看着年轻！”
“是，你和你二弟都很年轻。”
暮言问完又随意地溜达走远。
南晏在下面听得一清二楚，心里纳闷，她为何对他的年龄如此怀疑。
此时离归咒渊太远无法传音，写信不知何时才有回复，他也无法从师父口中得知自己的年龄到底关乎着什么事情。
天色迟暮，星子点点浮现。
做完农活的二人和上完学堂的老三前后归家，进了院就大嗓门地聊起来。
“得喝二两！”
“二两哪够，给那坛十年老酒搬出来开了！”
院里三人站在篱笆边，粘着泥土的锄头都没放，就喊来南晏谈天说地。
“你们先聊着，我去把七大姑八大姨都喊来，看看咱家出人头地的活神仙！”
南晏一惊，下意识望了眼溜达完山坡又去另一头溜达鱼塘的暮言，嘱咐道：“别这样，我们都施了隐身，你们只装作家里没我们，回来看一眼，明日便走。”
他想起暮言嘱咐她爹的话，她浑身上下都是心眼，跟她学总没错，也补充上，“她仇家多，暴露有祸患。”
院里前一刻还欢天喜地的几人听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瞬间鸦雀无声，下意识就想送他们走。
但神仙在前，福祸相依，新生儿还刚吃过人家的神丹，几人互相看来看去，舍不得机缘，只得连连小声答应。
“奶奶念叨小晏呢，快进去看看。”
南晏他娘拎着刚拔完毛的鸡，进疱房前冲门口喊。
南晏应了声，抬腿过去。
大嫂刚哄孩子睡着，端了一筐毛豆坐在门边剥，用袖子擦擦旁边的小杌子，对缓缓走回来的暮言喊道：“弟妹……那个……神医来坐，饭一会儿就好了！”
暮言走过去，顺手在旁边捡了个簸箕，在她旁边坐下，倒了半筐毛豆过来剥。
“哎哟哟，这可使不得，折煞我们了！”大嫂大惊失色，要来把毛豆抢回来。
“我没事干，无聊。”
就这两句的功夫，暮言动作熟练飞快，已剥出了一把。
大嫂老脸一红，加快手里的动作。
想到这半日弟妹神色忧郁，孤僻得连南晏都不许靠近，她顺理成章地以为是两口子吵架了，一面剥着豆子，一面劝道：“别看我家大哥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心里热乎着呢，在意什么都放在心里呢，他人也善良，又可靠，还勤快孝顺……”
暮言剥了大半的毛豆，倒在喋喋不休的大嫂筐里，问：“你不是今天第一次见他？”
大嫂听了噎住，支支吾吾地端着笋去洗，“听村里人都这么夸的！”
他离家的时候也就是个小屁孩吧？暮言皱皱眉，坐在灯下听虫鸣。
她浑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进的气势，没人再敢靠近，一家子想进屋都从庖堂那边的门绕进屋，不敢走她在的大门。
暮言察觉得到他们谨小慎微的忐忑，和在修真界里一样，所有人都这样怕她，她也乐得让人怕她。
唯独南晏有种莫名其妙的无惧，硬是敲开了她的门，闯进她本该永远孤零零的世界。
村里野猫闻着肉香远远跑来，围在门槛外眼巴巴地瞅着，喵喵地叫个不停，见没人理它，就翘着尾巴在门外的暮言腿上来回蹭着。
屋里油锅刺啦声，和一家子纷乱的摆桌上菜声，谈笑声传得悠远，月色照荷塘，美满祥和。
摸着猫咪圆圆的小脑袋，暮言侧头瞟了眼屋里扶奶奶回屋歇息的南晏，他们有说有笑，他的轮廓也笼了层人间烟火气。
她收回视线，轻轻笑了笑，曾经她和裴沉岚都是亲情缘薄的人，此时就像缕游荡的孤魂，搭借南晏的船，靠近了隔岸的眷念。
南晏似有所感回头看去，只见暮言一袭黑衣坐在热闹之外，幽暗的灯光笼在她的肩头，孤独又理所应当。
吃饭时，满满的一桌菜，丰盛如寿宴，从第一口开始，谁也没敢吭声。
南晏琢磨着，以为是家里人都有吃饭不说话的习惯，也跟着不吱声。
暮言吃着吃着，突然放下了碗，顿时一桌的人慌张坐直。
她的碗里盛着一半的米饭，而剩下的空间堆满了各种菜，无从下筷。
这会儿南晏的筷子又夹了一根猪耳朵过来，放在了暮言碗里堆得跟山一样的菜上。
暮言皱眉，转头看他，耐心地说：“停。”
南晏才发现她的碗已被装满，拿自己未用过的碗给她把菜刨过来，随后放下筷子，老老实实地不再夹菜。
暮言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一天下来真是想骂人。
等暮言继续吃饭，其他人才如释重负地跟着吃饭，仍是大气不敢喘。
院里的灯笼在荷塘上覆了片柔和晕光，荷叶间隙的水面月光粼粼。
吃过饭后，暮言就出门不见，一家子顿时感到压在头上的千斤磐石挪开了，坐在院里拉着南晏，兴致勃勃地问稀奇事。
南晏便挑着些不涉及宗门身份的小事说，见天色渐渐晚了，四顾不见暮言踪影，心里记挂着她，平常这时她该睡了。
见到南晏心不在焉，爹娘哥嫂互相递眼色，纷纷起来去洗漱睡觉，唯独老三还是个孩子，正听得兴起不舍离去，被爹娘硬拽回屋里。
“旁边那栋新起的屋子，前不久刚做了张新床，我给你们把被褥抱过去。”
南晏对大哥点头道谢，出去找暮言。
一出门就发现了屋顶上的气息，暮言一身黑衣坐在上面，跟个等着索命的黑无常似的。
“不开心？”南晏上去在她身边坐下。
“太吵了。”
大哥抱着一床被褥出来，转了一圈没见到人，于是边往旁边的新屋走去边拿着整个院都听得到的大嗓门吆喝。
“小晏弟妹！那新床还没人睡过，给老三以后娶媳妇准备的，干净得很！就是尺寸量差了，有点窄，你们也瘦，挤得下！”
南晏心里咯噔一声，连忙看向暮言，她神色自若。据他对她的了解，这种不骂人的表情，之后八成就是阴阳怪气了。
可是很久她也没说话，到大哥放下被褥出门回去，她也没说话。
南晏更紧张了，眼角余光不住地往她那里偷瞟。
他决定自投罗网，“你觉得我是几岁？”
“十七。”
“如果我是十七，会怎样？”南晏心里像揣了个在鼓上蹦的兔子，不对，这事一定不一般，等回去了必要向师父问个明白。
“你是吗？”
她问得很快，南晏不敢说实话，胡扯道：“看你很希望我是十七……”
“我不希望。”暮言打断他。
南晏感到一股没来由的失落，鼓面上的兔子也歇了，故作轻松地说：“那我就不改岁数了，还是二十吧。”
暮言依旧望着远方沉寂于夜色的山川，却没有继续说这件事。
作者有话说
第164章 旧歌尽，枯莲烬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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