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目光触及到逶迤在床的洁白飘带，她的眼里便熄了光芒，宛如被扣上了无形的枷锁。
她是还不能死……
至少要回去把戚祥救出来，就算救不活，也该将他安葬在他要去的倘渺宫。
“我写了些医籍，放在你隔壁。”
千初说着，朝一边努了努嘴，“不用谢，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过得自在点，那只绿毛鸟都比你活得开心。”
暮言刚张嘴，想说的话就被堵了回来。
她是想自由自在啊，若是当年直接来了这里，她定是无忧无虑的，学着这位前辈的医术，时而出山行医月余，遇到困惑再回来潜修。
多美好啊。
可她如今，心里已经被阴霾笼罩，种下了一件不做就无法心安的事。
风带着暖意湿润的轻拂着暮言的脸颊，吹动千初披散的头发，在窗边像匹蓝纱帘。
这里的安宁清净与天山的冰冷生涩截然不同，暮言的心一点点静下来。
她点头，淡笑着说了声“好”。
不过千初还站在格窗外，扭捏地眨巴眼睛，瞅着下床出来的暮言，说：“你十七那年有条大河发水灾，我去看了眼，就错过了你出来的时候。”
她嘀嘀咕咕地嘟着嘴，神色懊恼地弹了窗外挂着的竹制风铃一个脑瓜崩，又接着说：“等我回来时，你已经过了劫数，我一算你还能把飘带拿到手，在那里也能学点基础医术，就没去捞你。”
暮言在门口顿住脚，有些诧异，前辈竟然把自己这么放在心上，受宠若惊地正要开口道谢。
千初歪着头，认真地分析道：“这次也不算劫数，那剑上设了个秘法，无论被伤多严重，都会留下一线生机，甚至在中途被别人重伤，都会把你救回来一次。”
得知此事，暮言怔了怔，眼里染上一抹嘲讽。
被不语剑刺穿身体时，她脑子里闪过很多，猜到是司青遗要杀人灭口。
若是就这样死去了结，她也认命。原来在他手里，还有更大的局，由不得她走。
暮言心里清楚，戚祥保护她确实只是得令而已。他们之间的关系充斥着利用，可能连朋友都算不上。
可不同的就是，戚祥最后回光返照也不忘让她去做想做的事，让她自由。而司青遗连生死不明的戚祥都要抓在手里，逼她回去。
“你自己静静吧，西陲边城起了时疫没人管，我去瞧瞧。”
千初比她矮了小半头，举起胳膊轻轻拍拍她的脑袋，眼中关切之意尤甚，嘴上说着要走，还是不忍放心离去。
暮言还未回过神，却回答得平静：“好，前辈且去。”
千初瞧着她无奈地眨眨眼，不再多说，便离去了。
等她从面前消失，暮言一刻也不多歇，朝着放了医籍的屋子走去。她要抓紧一切时间找到救戚祥的法子。
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那是戚祥最后留下的话。
他到底是知道了什么，才匆匆地把自由还给她。
暮言是知道的，每次他豁出命护她，只是出于对司青遗的忠心。
可他才刚找到大过忠心的事，就连做自己想做的事的机会都没有了。
暮言觉得很难过，兔死狐悲的难过，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清澈池水流过屋外，小廊悬在水面，布鞋走在上面响起细微的声音，惊动了莲叶下的一群青灰游鱼，荡开圈圈涟漪。
听见水中轻灵的声响，暮言皱着眉头，瞥了眼旁边。
她原本走得步履如飞，南晏快步跟在后面，差点撞上突然驻足的她，抬眼见她望着半开的柴门，她的眼中怅然。
于是南晏也朝着她的视线看去，从门口望出去，和她孩提时见到的一样，良辰美景繁花似锦。
他再回过头，她已经毫不留恋地转身去屋里，在桌案前平静看书。
日升月落，不知过了多少日子，暮言除了正常生活，其他时间都在那间放满书籍的屋里埋头苦读。
只顾书上知识，常常感到阻塞，她便收拾行囊，出去隐姓埋名地实操医治一番。
每次回来衣裳被泥污脏了大半，浑身写满疲惫却又神采奕奕。
“不好玩吧？”
千初清脆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她坐在院墙上，院门边探了两个孩童的小脑袋出来。
“是不好玩。”暮言淡笑着答，在世间游走行医虽是自己想做的事，也只是看似自由罢了。
对突然多出来的两个孩子她有些莫名，不过也只微微一愣。
“暮暮。”千初呼哧一声跳下来，落在她的面前，背着手笑眯眯地冲她歪了歪头，两眼亮晶晶的，一副充满期待的模样。
暮言停住刚迈进门的脚，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两个孩子家里人都死了，他们可乖了，你收个当徒弟吧？”
暮言心道，又来。
千初每次外出都会带些凡人回来，变着花样地给她推荐徒弟人选。
看着她每每拒绝地干脆利落，南晏看向她的眼中渐渐温柔，嘴角不由慢慢地勾了起来。
对嘛，她只能收裴沉岚为徒，那个叫雪之初的算哪根葱。
简单拒绝收徒邀请，暮言心里惦记着要回去救戚祥，急忙回到屋里继续学习。
不出半年她已看过大半医典，没日没夜地翻着桌上摞得高高的书卷，窗边“当当”两声轻叩，她才焦头烂额地转过脸去，温声问：“前辈何事？”
千初趴在窗上，很不待见她这副模样，戳戳她的脑门，说：“你不要那么慌嘛，动动你机灵的脑瓜子！想想你回去了他能活，还是不回去才能活。”
恍如醍醐灌顶般，暮言猛地愣住。
要逼她回去，自然是要保住戚祥性命，司青遗既然敢放她出来，必定是有这本事。若她回去了，戚祥已违背不语，就彻底没有利用价值了。
她顿时发觉自己大错特错。
“暮暮。”
暮言循声抬头，被千初扑了个满怀。她个子矮些，暮言错愕看着她的发顶，不敢动弹。
接着怀里传来她瓮声瓮气的哼唧：“我有点难过，你抱抱我。”
暮言张口结舌地放弃询问，僵硬地伸出胳膊抱住这个看不出来历的前辈，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她的背。
“唉，算了。”千初低声叹了一句，像条滑溜溜的鱼似的又从暮言怀里钻出来，轻盈地跑远。
山谷里少有的暖煦日光照在梦里，静好又虚幻，朦朦胧胧似水中月在滴水间堪破。
梦中时间地点转换只在一瞬间，南晏眼前摇晃的画面还未稳定，面前又响起了千初的声音。
“南疆地动，我又发现几个苗子，你收一个吧。”
矮篱笆小院在视野里渐渐成型，南晏左右看去，两边站了六七个衣衫破烂胄甲残损的人，男女老少都有。
他怎么站在了这边？
南晏心里一动，再低头看看自己，果然，又附身在了裴沉岚的身上。
身披残胄的短发少年心境不起波澜，对所见所闻不屑一顾，南晏却是激动得心潮澎湃。
——他终于可以和裴沉岚一样，从他们第一次相见开始，一点一点地了解他们的曾经。
从前的每次附身，南晏都没想过要好好看他，今时端详，裴沉岚的五官似浓墨勾过一圈，立体分明，双眼狭长深邃，眉似弯刀。女娲捏他时，恐怕是拿刀锋砌出来的。
他的容貌有种异域的野性，是比自己一眼看上去更让人容易心动。
南晏撇撇嘴，在心里啧了一声。
“看样子前辈是不见我收徒不罢休了。”暮言轻叹着，声音里充满无奈。
南晏抬眼看去，暮言和千初一前一后地站在门前，她穿着鹅黄大衫，两鬓长发拢在脑后别着海棠簪。
不知离梦里上一段的事情过了多少时日，此时她面色从容，眼里不再是书桌前的焦虑，精神好了许多。
千初一脚蹬在门前的石头上，抱着胳膊，豪气道：“你身边都没个你敢说话的人，孤苦伶仃的，早晚得收一个。”
暮言摇着头笑了，耐心地解释：“前辈，不是确定了师徒关系就是什么话都敢说的人，就算是爹娘也不是能信得过的。”
“我说是就是。”千初撇着嘴，扬起脑袋皱皱鼻子，才不理她说什么。
之前几次非要她收徒，暮言都拒绝了，这次态度这样强硬，也不好不给前辈面子。
她的医术倒配得上收徒，只是自己没时间没精力，占着别人师父名分实在怕耽误人家。
暮言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转头朝千初带回来的一行人看过去。
都是些十几二十岁的人，还不如前几次的孩童们。她收回目光略一思索，就算现在拒绝不了，她也有别的法子不收徒。
“愿意习医的留下，其他人领点银子各自安生。”
她知道自己看起来就不是好亲近的人，更别说凡人初涉修真界，难免有恐慌。
就算真留了下来，让他们背一段时间的书，到时候提些刁钻的问题，他们答不上来，不收徒也就顺理成章。
刚说完，余光里就有人走了来，暮言抬手指引着身后的千初方向，说：“那边领银子。”
那人却停在了自己面前。
她仰头看去，这人比她高了整整一个头，是个年岁和自己差不多的少年。
他穿着破烂麻衣，胄甲沾血，一头和世间风格不符的参差短发拂过他锋利的眼角。
看着此人疏朗的姿容，眉眼那么陌生，神情那样冷淡。可暮言看着他，却有种怅然若失的触动。
像是该记得他，却又记不得了。
四周风静声灭，少年抬起双臂，朝着她深深地鞠躬，正式地作了一揖。
暮言缓缓地睁大了眼。
花海、木屋、山谷渐渐失去颜色，花香淡去。她忽然想起来了，这个人她是梦到过的。
在她临死时，曾梦到过这个少年。
梦里的他拿走了送她的雪花伞，站在门外与她道别，也是这样对着她行了规规整整的一个礼。
恩断义绝，就此诀别陌路。
可那也只是个梦而已，他们从来没有好好道别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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