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化的石门残破伫立，碎石遍地的旷野一望无际，袅袅孤烟在渐升的月辉里散去，大片的枯草在脚下踩出清脆的声响。
“一个月了，你怎么还没记住呀？你个修仙的脑子，还能比不过我吗。”暮言皱着眉头，拿着本泛黄书籍，朝面前的裴沉岚边翻边说。
裴沉岚抱着胳膊，瞟了眼她手里的那页，不甚在意，“这些是炼丹的，我才刚学，不着急。”
哪里不着急，暮言一口气憋在胸口，本以为七场雪至少能花三年，结果一切幻想都在盛夏那场雪里破灭。
无论躲到哪里去，命数定好，都是同样的道路岔口。
如今又即将入冬，若是天公不作美，到年底下六场雪轻轻松松，她就要走了。
“你别不急，你要做的事多呢，炼丹之术这时候早该会了，你还没会，又得花时间在这上面。”
暮言把书本扔进脚边的背篓里，又拿了个账单似的本子出来，翻了翻接着说，“我们还得去给明年需要的药草储备好，又要采又要洗又要晒，有的还要炮制，都是要时间的……”
裴沉岚将那记录了药材数量的本子拿来，懒洋洋地寥寥翻几页，便扔进她的背篓，说：“今年晒一些，明年晒一些，再过几月就是我们最缺的草药采摘期，慢慢采足够了，每年都不会缺。”
暮言疲惫地哑口无言，她还打算腾些时间给他炼些精进修为的丹药，现在磨蹭没有机会。
回了天山更是九死一生，她觉着自己离死不远了，想把自己所有的价值塞给他，恐怕都不成了。
“你要……”
她悲怮地几乎是在交代遗言，刚开口准备继续劝他，一直慵懒的裴沉岚忽然伸出手来。
暮言来不及反应，只觉胳膊被拽住，随后身子不由自主地转了个圈，后背就贴到了一堵温实的胸膛。
眼睛上也有一只温热的手掌，她被捂着眼，耳边湿润的气息带着低沉的嗓音。
“听。”
此后二人都沉默着，鹅黄短袂与玄衣在戈壁凉风里交缠，周围秋虫的低鸣清晰入耳。此起彼伏伴着风拂枯草的沙哑，急促的心跳模棱两可，合成一首悠远经年的曲子。
裴沉岚感到手掌里痒痒的，仿佛是睫毛缓缓刷过，她闭上了眼，背靠在他怀里，安静了下来。
他也安了心。
不知为何，她很急，急得像是找不到家的雏鸟，叽叽喳喳好像很凶的模样，可又毫无威胁。
他一点也没有怕她的想法，只想试着抚慰她。
“以前在这里戍边的时候，夜里得闲，我就会自己来这里吹风，这里的月亮很大。”他在她身后缓缓说着，放开了她的眼睛。
听着他的声音，暮言感到无比的踏实，向冒出地平线的皎洁月牙看去。
“前年两国在这里交战时，突然遭遇地动，我军死伤无数，千初前辈救下我们几人，见到了你。”
月光明亮，万里无云，刺得暮言的眼眶发涩，不由慢慢覆了层朦胧水汽。
她垂下眼，低声说：“徒弟，我要去救一个对我有恩的人，抱歉。”
裴沉岚揽着她的胳膊忽而收紧，将她拉过身来，盯着她悲伤的神情，问：“什么时候？我和你一起。”
暮言怔忡抬头，看到他漆幽的眸里闪着清亮月色，模样无比的认真。
她“噗嗤”一声轻轻笑了，说：“我自己去就好了，你别来添乱，等我回来，好吧。”
“多久？”
裴沉岚刚问完，忽然神色警惕，把她拉到身后，朝着前方喝道，“什么人？”
暮言莫名不解，在他背后探头望去。
明月下发亮的沙石地延绵不绝，极远的地方有道模糊的红影，鬼魅般提着一盏血红的灯，看动作似乎在捡东西。
听到声音，红影立即站起，朝他们飞来，银片清脆的撞击声在风里响作一片，恍若村寨里每每有风经过，就会在屋檐下响起的声音。
裴沉岚同时也施展了佛功，梵文流转的金色光罩笼住自己和暮言。他运转灵力，准备迎战时，对面的红影猛地停住。
银铃清灵作响，离得近了些，看身形认得出红影是个女子，背着光依然看不清面容。
夜风吹起红衫短裙和头上反着细碎光芒的银饰，她盯着他们二人，缓缓后退，随后逃也似的几个飞快跳跃，消失在了无边荒野里。
暮言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估计那人修炼的是佛法专克的鬼道。
她又不免多想了些，忧心地拽了身前人的袖子，嘱咐着：“以后佛法要小心着用，万一遇到有势力的人，恐怕是要喊人来围剿你的。”
裴沉岚正想着别的事，听见说话声，回过头去看她，见她满脸担忧之色，温温柔柔地接着又对自己说话了。
“千初前辈不是又给了你两本吗，最好别用佛法，非要用的话，得把见过你用佛法的人都灭口。”
看她用着人畜无害的神色，说着如此狠辣的话，仿佛说着理所应当的寻常之事。
裴沉岚感觉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凡人师父可爱至极，忍着笑答应，“好，听你的。”
暮言奇怪地眨眨眼，虽然平常他也很听话，但都是不搭理自己的默默听话。现在这么乖，她还挺不习惯。
“我要过去看一眼，你跟着我。”裴沉岚朝她伸出手去。
暮言盯着面前的手掌看了会儿，抬手抓住了他的袖子，抬脚上前，“走吧。”
不出几步前方便全是石头，不如枯草甸平坦，也没有山路走得舒服。暮言被硌着脚，踩着大大小小的坚硬石子，随他走到了红影最初所在的位置。
裴沉岚蹲下身，拾起地上的金属碎片，摩挲着沉思。
此处遍地都是沾了血迹的残破盔甲和衣裳碎片，混杂在风吹日晒的沙砾中，暮言四下望了望，能想象到曾经征战的壮烈。
“有个地方我要去一趟。”裴沉岚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沙，目光晦暗，望向巴蜀方向。
**
晨光下海鸟扑翅，刚起的暮言下楼打水洗脸，胸口因为见到苦难人的悲恸，这会儿还闷得慌。
她梳着白发，戴上面纱，想起昨夜梦中的事情，含笑无奈摇头。
前来送饭的洛知疏前脚刚走，南晏后脚就来，杵在结界外眉头皱起似有不满。
暮言瞥了他一眼，只当看不见，洗了手进屋吃饭。
一张传音符跟在她身后，随着她落座，悬停在饭桌上。
这东西倒是不影响饭菜，却实在影响暮言的心情。总看到这东西，她就总能想起南晏这个人。
她拿起筷子之前，不耐烦地甩手碰了它一下，脑海里便想起南晏那满是黯然落寞的声音。
“你的方法就是逃避吗？”
就这样简单的一句。
暮言能猜到那冒失朝气的少年蔫巴的模样，他太像裴沉岚了。
她还记得很多年前，裴沉岚蔫头巴脑坐在床边的样子，不羁的小兽也有失意的时候。
她突然心里一疼，放下筷子，瞬间又狠下心来，如果当年对裴沉岚狠心逃避……
只是刚开始想，暮言便泄气地放弃了这个设想。她哪里舍得躲他，他肯定又会自己缩着偷偷难过。
她太在乎他的感受，见不得他为自己伤一丝心，于是一步错步步错，越拖越沉沦。
他只是爱慕她，又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遭受悲伤痛苦。
暮言捏紧筷子，骨节发白，闭上眼，夜雪下的衣冠冢历历在目。
不能再和南晏有瓜葛。
还好她并不在意南晏的感受，等他伤心一阵就好了。
修真界新奇事物繁多，出去接触些时日，自然就把她这个几百岁的无趣老凡人抛到脑后……
南晏在结界外等了许久，仍是和昨晚一样，传音符了无音讯。像是在棉花做的囚笼里挣扎，无论怎样横冲直撞都是无力。
难道从此他只能在她的梦中，依附在别人之上，和埋入旧时光的她相识？
南晏还记得她和池安烬夜谈时说的话，软弱胆怯，为了安稳的师徒关系，非要无视裴沉岚的心意。
最后逼得人家痛苦叛出师门，死不瞑目。
他垂头丧气地坐在结界边上，又拿出一张传音符，说：“你有没有在乎过我的感受。”
把传音符化作灵气飞进去，南晏等了会儿，果然又是石沉大海。都过去几百年了，她还是那样，缩在里面一声不吭。
他甚至都有些羡慕裴沉岚了。
人家好歹还有个徒弟的身份，而他呢，他什么都不是。他没有任何借口能够长长久久地留在她身边，和她相守。
太阳渐渐高升，暮言在屋里屋外走动时，每次出门都能不经意看到结界外的南晏。
他后来没有再多说一句，坐在牌楼下的背影让暮言情不自禁想起曾经相似的画面。
在不知第几次克制不住余光对外面身影的刻意寻找后，暮言沉默站住，回身进屋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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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送来的新事务还未看完，坐在居殿的洛知疏便收到来自蕉芜小筑的一则传音符。
“十五年前找的那个人，如今怎样？”
洛知疏一愣，立即回复：“稍等，这就去为姑娘占卜。”
将传音符送出，他心慌起身，丢下手中文卷，从储物袋里翻出当年占卜出的命盘，随后急忙化作遁光去寻南晏。
从南晏所住浮岛到斗法场，再跑遍了海城各家繁华之处，洛知疏也没见到南晏半条影子，抓了些自家弟子也问不出去向。
又跑哪去了？
洛知疏百思不得其解，更让他摸不着头脑的是，她好好的为何突然问起这事？
作者有话要说： 【小课堂笔记】
他们在裴沉岚当年遭遇地震全军覆没的沙场，见到一个红衣女子，身上戴银饰，提着血红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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