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宽广舒适,坐上铺盖柔软的绒毯和软枕。但路途实在太长,车辙碾过地面的碎石枯叶,颠簸摇晃。
顾明音疲倦地倚靠在车壁上假寐。
天色渐晚,贺千帆不欲行夜路,一行人便在一处空地停了下来。
他把将军挂印拴在树旁喂马草:“我的大恩人,你可得吃好。”
停车过后好半晌,却没见顾明音下来。他走到马车边,轻敲几下车壁。说:“顾明音,下来。”
顾明音睡得很浅,被这几声敲击吵醒。他眼睛有些酸痛,半阖双眸顿了会儿才发现车已经停住了。
他撩开门帘,缓缓探出身去。坐了一整天,双腿像是失去知觉般无力,甫一起身差点没站稳,好在扶住一旁,险些从车上摔下。
贺千帆问:“怎么了?”
顾明音揉了几圈双膝,渐渐找回些力气。说:“坐太久,腿麻了。”
贺千帆肩膀靠着车,抱着双手。说:“坐着享福都能出点毛病。”
顾明音确实多病,经不起折腾。此番长途跋涉也辛苦,临行时还在靖州开了几副药,用于路上调养。
“好点没,”贺千帆说:“药已经让魏泉去煎了,你直接到住处去等着就好。”他指了指远处的那顶牙帐,随后转身离开。
顾明音叹了口气看着他的背影,抬起一半的手又垂了下去
-
军帐。
顾明音倚在床壁上看书,烛灯摆在一旁,微暗的光照他眼睛发酸。他放下书本,揉了揉眉心。不知为何,莫名感到心绪烦乱。
帐帘被掀动,罡风卷进帐内,他不由打了个颤。帐前窝着个模糊人影,不进不退,好半天迟迟未见进门。顾明音以为是魏泉端着药碗进出不便,却又心存疑虑。试探性开口,说:“魏泉?”
一叶白就放在床边立着的一张小桌上,在他触手可得的位置,略一伸手便能握住剑柄。
帐外的黑影没有回话,顾明音的手慢慢向那方移去。
突然,帐帘被完全打开,一个玄衣蒙面的男子闯入,提剑直冲向他。
顾明音愣了一下,本能侧身回躲。他身体比不上常年习武之人,即使反应够快,也难能自保。这蒙面人出剑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直冲而来,没有任何犹豫和迟疑,摆明目标就是他。
可意外的是,在剑几乎刺向他时,顾明音明显感觉到对方收了力,剑冲的速度慢了下来,给他留足躲避的空隙。
他明明并无还手之力,可这人似乎有所顾虑。
他在忌惮什么?
顾明音扑在方桌前,分神思忖间,黑衣人又追过来,提剑起式有力,从招式中不难看出是个练家子,可身上却半分杀气也感受不到。
他把顾明音赶到桌前,手持长剑而来,发起又一波攻势。
顾明音握住剑把,背后之人逼近,已是到了兵在其颈的地步,他转身正欲与之一战。抬眸间四目相对,却在烛火映照下终于看清了那人的双眼,他呼吸一滞,愣怔半瞬,了却持剑的念头。
黑衣刺客眼眸一弯,肯定他拿起一叶白,显然也已做好了较量一番的准备。这将要刺入他身前的剑,速度快过之前任何一次。
却没曾想,顾明音转过身,手中空无一物。
那双眼骤然多了几分慌乱,剑尖开始打摆,习武之人的手向来四平八稳,而此刻,他的手腕却显而易见地开始细微颤动。
就在那剑离他心口只差毫厘的瞬间,帐外远远传来魏泉的声音,他高声问:“顾子晦,你在做什么?”
黑衣人手腕猛地上挑,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扭转剑的走向,剑尖却仍碰到了顾明音的身体,在他的衣襟处划开一个不长的口子,万幸没有伤到皮肉。
那人看着那道口子,似乎心有余悸。他目光渐渐上移,对上了顾明音的双眼。
不知是否错觉,顾明音觉得那人眼中好像团了分不清不明的雾气。
但是太暗了,那段距离里,他有些看不清楚。
魏泉声音越来越近。只一瞬间的功夫,黑衣人便错开了对上顾明音的目光,收了剑朝帐外走去,无声消失在黑夜中。
半晌,魏泉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碗药,他进了帐环视一圈,说:“就你自己?”
顾明音接过药碗,放在桌上。说:“嗯。”
魏泉又仔细看了一遍,说:“我听到帐中有动静,帐帘好像还动了一下。”
药的苦味充斥鼻腔,顾明音皱着眉,感到不太舒服。他把碗推远了些。随口说:“进了只狐狸。”
“狐狸?”魏泉道。
若是别的地方,他肯定不信,可如今在乌行山下,这样听起来好似胡话的理由,倒是变得很有说服力。
魏泉说:“是听说乌行山上经常有狐狸、野猪出没,没想到跑进帐子里来了。”
“那狐狸毛色如何?”魏泉问。
“没看清,太暗了。”顾明音回。
魏泉忽然看到顾明音衣服上的口子,问:“你这也是叫狐狸给挠的?”
“嗯。”顾明音看了眼自己的衣服,就坡下驴。
“喝了。”魏泉不再追问,只把碗推近,催他吃药。“对了,我得提醒你一声,刚才哨马去探了探周围,你知道你们遇到的那些山匪是什么人吗?”
顾明音又将药碗推远了些。魏泉卖了个关子,但他没多大兴趣猜,直接问:“什么人。”
“你听过青云寨吗?是西边那代的一个大寨子,山匪拢共万余人,好像是新武年间战乱时结寨而起的一个匪徒窝。”魏泉搓了搓手。“倒是怪了,还没太听说过他们在博州附近出没呢。”
他想了下,又问:“要不要给你找两个人护着?对了,侯爷呢?我刚才就想问了,侯爷去哪儿了?”
帘子的一角被人掀开,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贺千帆道:“侯爷、侯爷、侯爷,成天就知道找侯爷。半天离了我你做不成事了。”
“哪能啊。”魏泉道。“我正想给你禀报正事呢。”
贺千帆坐了下来,看起来似乎心情愉悦:“青云寨?”
“嗯。侯爷,你乐什么?”
桌上的药看起来却是分毫未动,他用掌心贴住碗侧试了试温,碗口无遮无掩,夜里风大,放了没多久药就有些冷了。
听到魏泉的话,他抿了抿唇。说:“没什么。青云寨的事情我已知晓,你先回去。”
再回头时,贺千帆发现顾明音正在看他。恍惚间,周遭仿佛陷入静止。顾明音的视线直白,落在他的领口处,半晌后又抬起头去看他的眼睛。毫无含蓄避讳之意。
这人极少这样看他,像是坠入深幽漩涡,他本能侧目躲过眼眸交汇,右手不由自主摩挲那枚红色绳圈。片刻后他将药碗拿起,递到顾明音手中,说:“把药喝了。”
顾明音不情愿地接过药,总算不再看他。他对着眼前这碗乌黑泛着苦味的药汁,顿了片刻,仰头如吃酒般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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夤夜,帐外飘来一阵幽深哀婉的埙声。
顾明音睡不着,披着衣衫半卧在床边看书,埙声扰乱他思绪,书上的字再也看不进半句,静默失神。
帐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声音很轻,似是故意压着步子。窸窸窣窣的动响没有停,反而越来越近。
——不像是军中人。
顾明音没由来泛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这感觉来的极其准确,他向来耳聪目明,听觉灵敏异于常人,在不灭的乐声中分辨出一道隔空传来的细小异响。那东西不重,大小形似一根银针。
未等他动身,面前烛火骤然熄灭。帐内瞬间陷入黑暗。
顾明音冷声道:“谁?”
那边早有防备,他刚说一句,便闻到一股异香扑鼻,顷刻间头晕目眩,他意识到不对,连忙捂住口鼻。可为时已晚,那香气早已吸进体内,起了功效。
顾明音一手用力握拳以维持清醒,另只手艰难前伸妄图去拿一叶白,可手脚发软,意识模糊,根本握不住剑把,眼睁睁看着一叶白掉落在地,发出清晰声响。
“将军......”
他知道贺千帆就在帐外不远处,想要开口,发紧的喉头却难能吐出一连串句子。
眼前两个模糊的身影,一高一矮,窜了进来。顾明音试图挪动无力的身体,却在下一刻所有意识瞬间折断,陷入一片漆黑。
-
再睁开眼时,头脑之中一阵阵抽痛。顾明音尝试幅度轻微的活动四肢,却发现自己此刻依旧无法动弹。
耳边传来忽远忽近的声音,几道声音嬉笑着,七嘴八舌说:“这模样倒是俊俏,穿着也富贵,看起来是个有钱人家的,应该也读过一些书。我看啊,不如就把他留在寨中,做咱们的……”
他皱起眉。眼前仍有些模糊不清,片刻后,他才终于算是完全清醒过来。
“……账房先生。怎么样?”
“……”
顾明音被绑在一把椅子上,绳扣束的结实,轻易不能挣脱。他朝周围看去,左右围满了麻布短衣的人。
他们大都腰佩一把钢刀,毛发旺盛粗糙,高矮不一,单从外表看,与之前有着一面之缘的匪徒大同小异。
这些人站姿恣意随心,三两个人扎在一堆,目光却都直盯中间坐上绑住的人。
他算是知道自己身于何地了。
正前方是一个高台,台中央摆着个座椅,虎皮绒毯点缀其间,高直的靠背顶悬挂着一把银刀,整堂的匪气明显到掩盖不住。
一人斜靠在高椅中,歪歪斜斜毫无形象,一条腿还登在扶手上。衣服松散挂在身上,左手手腕处绑着厚厚的绑带。
那人见顾明音醒了,抬头望去。顾明音也借着亮,看清了他的长相。
他举止轻浮,全身上下流里流气,居然长得一脸正气。双眸深邃而明亮,那两道眉峰如利刃般修长有力,透出与生俱来锐气锋芒。
这张脸端正的仿佛和他这个人格格不入。
他缩着脖挠了挠脸颊,模样像只呆猴。顾明音轻啧一声,这一声落入他耳中,一道凌厉眸光扫过,似要发怒。
顾明音神情淡然,毫无触动。
下一秒,这人喉头滚动,他的嗓音低沉冷硬,说:“你......你,笑——什么。你、知......知不知道,我们......是青、青......”
顾明音一愣。
是个结巴?
这人怎么全身上下各长各的。
他嫌弃他慢慢腾腾,无语地抢道:“青云寨。我知道。”
他显然愣了下。
这里的人好像都不太注重衣着打扮,这位口吃寨主和其他人一样,发丝零散束在头顶,有几绺还垂在额前,遮住半段眼尾,看着闷人。
他揉了把头发,道:“你知、知道?”
顾明音手腕被麻绳勒着,很不舒服。声音也夹杂不耐烦,说:“看起来就不像是好人家。”
“胡说!”寨主抬手大拍扶椅。面色不虞,说:“……八道!我师厉从不恃、恃强凌弱!”
原来是叫师厉。
顾明音敷衍地点点头,他垂眸看着被五花大绑起的自己,随后又平静地望向师厉。
不冷不热地道:“那这是什么意思?”
师厉有些尴尬。有个人哼道:“你个小骗子,骗得爷爷好苦。”
正是茶馆里被他和贺千帆骗去追马车的那帮土匪。
师厉这才找回点底气,又摆出那副流氓样子。说:“是你、你先不仁,休怪我不义。谁叫你骗……骗我兄弟,忒、忒不厚道。”
他口吃的毛病也不是一两日,句子长些便更不易完整吐出。
顾明音云淡风轻地看了一眼。说:“谁骗你去找谁,找我做什么?”
土匪抢夺他财物,反过来却先说他的不是。
“不、不是你?”师厉疑惑地看向那人。
那人说:“有两个,这是其中一个,还差他相公,没有错抓。而且他住的帐子是那片帐里最好的一顶,身份一定不简单,逮来宰一顿,兄弟们可算是能见见荤了。”
“住帐?”
“对啊,住帐。”
师厉在座位上挠了挠痒,对人招手示意他过来。那个人听话地走到跟前,以为他要吩咐什么,低头去听。
师厉照着他脑袋就是一巴掌,他疼得乱叫。师厉不去理会,只问顾明音,说:“你是谁?”
顾明音说:“我的名字吗?”他顿了顿,继续说:“我姓顾。”
师厉晃悠的腿突然停住,眼底闪过一丝异样。他问:“哪个顾?”
顾姓确确实实唬住他一瞬,可这姓氏虽厉害,天底下如此多支顾家,也并非每一户都有这般威力。
只要别是天子脚下、皇城根上的那户。其他也......
师厉一句话还未想完,就听到顾明音清冽的嗓音缓缓响起。说:“河中顾氏。”
“......”
天下顾氏千百,一绑就偏偏绑了最惹不起的那个。
师厉腿也不抖了,头也不挠了,露了半边的衣服也能好好穿板正了。他从椅子上坐了起来,诧异地问旁边的人。说:“你......你这是从什么帐子绑来的?”
那人期期艾艾,看师厉脸色不对,也不似方才那般神气,他小声道:“军帐。”
“丘......丘八!?”师厉道。顾氏子弟的名号在他脑中飞速划过,他低声嗫嚅:“还是个丘八。”
那人脸色有些白,凑近了说:“寨主。咱又不是没劫过臭丘八,不至于吧。”
“你懂个屁!”
顾明音从容平静,眼看着师厉将那露出的半截袖筒穿好。
这人很聪慧,也并不似一般土匪头子般鲁莽。顾明音捕捉到他眼底细微的情绪变化,他只在刚猜测出自己身份时,有过一丝惊诧,很快便归于平常。
师厉双眸微微一沉,问:“你是,顾子晦?”
顾明音不置可否。
顾子晦、军营、东南方向,这几点碎片式的要素稍一整合,他口中的“相公”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相、相公......不是,他相公是......傅熙州?”
那人瞬间萎靡,顾明音只听“啊”一声大叫,就见他捂着脑袋跑出门外。
本来想报个仇,现在是不仅得罪了顾家又招惹了傅熙州,还把人家天子赐婚的夫郎绑回寨子。真好,日子都更有盼头了。
身份挑明后,这群人显而易见客气多了,只不过顾明音的手脚仍被捆着,腕子上被勒出红痕,绑的紧了惹得呼吸也不畅快。
师厉一跺脚,指着那三三两两愣住的人。说:“干什么,还不快给、给这祖……宗松绑。想等着傅熙州来了,掀了这、这里么!”
顾明音身上的绳子被松开,他终于得以活动身体。听了师厉的话,讪笑一声,道:“我没有这样的后人。”
师厉道:“您是我亲爷爷。”
师厉对他拱了拱手,请他行行好。这回他没吭声。
师厉说:“我找几个孙子,护送爷爷下山。”
顾明音作为身处敌窝的质子,丝毫不惊。他缓慢细致地整理了一番衣袖,遮住红痕。不急也不燥,问:“我入寨多久了?”
师厉不清楚他想做什么,但还是老实回答道:“快一个时辰了。”
顾明音微微扬眉,这跟他料想的几乎无差。他平静道:“不急。”
算算时间,那人也该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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