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数九隆冬、白雪皑皑,分明是一场虚幻的梦境,可积雪厚重的苍茫大地,却莫名让他有种坠入雪窖冰天的温度,几乎是下意识地感觉到了冷。
又是一年寒冬,贺千帆不知道这是他在军营度过的第几个冬天。
枯枝上落了一排麻雀,奋力抖落翅膀上的雪,细雪顺着树梢撒在了树下士兵的盔甲上。巡防的士兵搁下长枪,悄悄地在矮墙下面搓了搓吹红了的手,比以往散漫了许多。
贺千帆从背后轻轻捶打他的头盔,道:“干什么呢?也不认真一点。”
士兵笑笑,露出一排牙齿,被寒风吹僵了脸,模样看起来很是淳朴。道:“将军,这大冷天的,敌军应该不会偷袭的。他们也躲在那张破帐子里取暖呢吧!哈哈!”
贺千帆摇头,握住一旁的长枪塞到士兵手中,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当下天气寒冷,大批北方民族南迁以避寒过冬,他们不来捣乱自是万事大吉,但也不可掉以轻心。一定要严加巡查,知道吗?”
士兵点头,大声道:“是!”
贺千帆看着面前的士兵,垂眸暗忖半晌,忽然问他:“你叫王璋,对吗?”
王璋兴奋的狂点头,道:“对、对!将军也记得我的名字了?”
贺千帆看着王璋,他的一张脸上还能看出些青涩少年郎的模样,年纪不太大。
“你有十几了?十六、还是十七?”
王璋答:“等到来年开春我就年满十七了。”
贺千帆抱着手臂靠在矮墙边,偏过头想了些什么,半晌,他问道:“我记得你来军营许久了。如今大局将稳,打通河中后便要还都,你好像就是榑都人吧?家中可曾娶妻?”
王璋震惊了一下。随即像小鸡啄米一般,用力的点头,道:“是!将军居然知道我!”
说完,本就被寒风吹红的面颊又浮现几分羞赧,低下头小声道:“我家中有一远房表妹,从小一起长大,前些日子母亲托人写了信,说……说待我回去,就让我与表妹成亲。”
贺千帆大笑了几声,道:“这是好事儿。”
身旁离的近的士兵听到这话,都转过头来同王璋道喜,哄哄闹闹的,说要讨他一杯喜酒喝。
到底年少,王璋被说的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低声说好。
须臾,他看向贺千帆,猎猎风雪中,将他的声音压得很小,道:“到时也请将军来。”
贺千帆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承诺道:“好,若是那时得空,我定会去吃你一杯酒。”
没多久,贺千帆的副将陈识走了过来,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见众人笑得高兴,也被感染了笑意,跟着大家一起笑。问:“什么事这么开心?快过来吃饭了,我们来换守。”
贺千帆懒洋洋的倚在墙垣处,眯着眼享受隆冬来之不易的暖阳。一身战甲如同染着金光,衬着一张面容精致又俊朗。许是因为他经常和士兵们待在一起的缘故,所以尽管他此刻站在人群中,显得有些过分的打眼,陈识也并不觉得有什么突兀的。
“原来您也在。正好,您的那份我也带来了,免得再过去找您,就一起吃吧!”
说着,陈识从食盒里摸出几碗米粥、一摞饼子和几碟小菜。
清一色的绿叶菜,没什么油水。
几个士兵抱怨道:“啊,怎么又是这样,一点肉末都没有。”
陈识拍了一下他的头,道:“有的吃就不错了。粮草还要在些时日才能够送来呢,还挑嘴!”
陈识趁着左边的士兵抱着碗喝粥,起了坏心思。悄悄拧了把他腰上的肉,侧面没被甲胄包裹住的地方,一拧就窜起一圈赘肉,疼的他大叫:“啊!陈副将,你吓我一跳!”
陈识哈哈大笑,说:“你看看你们一个个腰间赘肉,该减减重了!还怨声载道的,再看看将军,一丝赘肉都没有,难怪招人。”
贺千帆笑着打趣,拍了拍铠甲。道:“将军那是把好吃的省给你们了,这才饿成这样。”
围成一团的一个士兵调侃道:“我不信,将军全身都被铠甲遮住了,才摸不到赘肉。”
话一出,几个士兵就嚷嚷着要让贺千帆脱下铠甲一探究竟。陈识笑骂着阻拦了几下,谁也没有当真。
贺千帆只捧着碗看,不置一词。嘴角翘起的弧度始终没有垂下,任由他们去闹。
所有的嬉闹声随着一个人的出现而戛然停止。
忽然之间,大家都止住了笑容,沉下了脸不再说话。
贺千帆感受到眼前投下了一道颀长的身影,直直地挡住了和煦的阳光,将他掩埋在凉薄的阴影中,不自觉地感到一股烦躁。
他转头看去。
——是傅熙州。
他是懂得怎么破坏掉一个欢乐的气氛的。
傅熙州没有像其他士兵一样身着甲胄,反而是披着一件厚重的白色狐裘,洁白毛领拥出一张清贵无端的面容,垂着一双无悲无喜的眸子看向他。悠悠开口,道:“我......”
他斟酌许久,半晌,只蹦出一个“我”字。
贺千帆坐在原地,双肘撑在地上,脖颈后折,昂着头看向傅熙州。那颗头故意往后蹭,贴住身后那人的衣摆。
傅熙州后退半步,低着头淡然道:“滚开。”
他的狐裘有一圈白毛围边,扫在贺千帆脸颊上,很痒。傅熙州的双唇一张一合,在和他们说着什么,他抬头时整好看到狐裘系着的锦带,垂在他头顶上方一晃一晃的,那一刻盯得入了神,就连傅熙州到底说了什么,他也没听清。
忽然,他鬼使神差地伸手够住,握在手心里用力下拉。周遭的杂乱声停了,贺千帆这才回了神,意识清醒地回想起自己方才做了件多可笑的事情。
转而去看傅熙州,恰巧发现这人也垂眸凝着自己。傅熙州将锦带从他手心里扯出来,拢了拢身上的狐裘,不留情面道:“你最好有事。”
看着空无一物的掌心,贺千帆干笑一声。道:“侯爷来巡防口作甚?冷得很。这大毛袄子真好看。”
傅熙州脸上好似闪过短暂的嫌弃,顿了顿,从拢住的狐裘中伸出手,那双手纤长有力,提起一个袋子。
那袋子看上去有些分量,袋中的东西直往下垂。
傅熙州看了一眼他面前的白粥,道:“这个给你。是我存下的肉干。”
“粮草未至,全军上下都饿的只吃粥了,侯爷居然私下里偷嚼肉干,这日子过得可是惬意。”
贺千帆没有去接。两个人就在这垛口耗着。
傅熙州高高在上的站着,居高临下。再配上他那副孤高的表情,有种谁都看不起的意思,就差直接开口说,这是他傅侯爷怜悯他们,给予的施舍。
贺千帆努努嘴,他挺想站起身来直视他。若是站直了身子,贺千帆还能比傅熙州高上几分,气势上倒也占了些优势。
但他并没有没有站起身。他也说不清为何,许是他觉得没必要,或只是懒得站起。
贺千帆不再看他,转过身去,继续端起碗吃了起来。道:“不需要。侯爷好意我心领了,把我这份分给将士们。”
傅熙州双唇翕动,好像要说些什么。但过了好久,他终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
那年天寒地冻,冷风如刀。他们的对话到这里就已经结束,至于后面又发生了什么,傅熙州在他回过头后是何种表情,这份心意又有没有下分给其余兵将们,他无甚知晓。
-
“将军?将军?”
昏昏沉沉之中,贺千帆听到一道呼声。是魏泉。
魏泉叫了几声,见他迟迟没有答复,便走上前轻轻拍了拍贺千帆的被褥,试图将他唤醒。
贺千帆睁开眼醒了过来。看到魏泉放大在眼前的面孔,顿了一瞬,撑起身坐了起来。额角隐约可见的是细细密密的汗。
魏泉坐在床边,手拈软布爱惜地擦拭他的那把□□:“将军,做噩梦了?”
贺千帆半阖眉眼,眸底还隐匿着尚未散去的心绪。他紧抿着唇,缓缓地点头。
须臾,又轻轻的摇头否认。
“没有。”
魏泉:“那就是好梦了,喊你好久都不愿意醒,梦到什么了?”
□□被抹得锃亮,贺千帆挽起散乱的发丝,瞥见他映在刀面之上的容颜,抿唇未答话。
事实上,他已经很久没做过梦了。这也是他自转生以来,第一回和傅熙州在梦里相遇。
这一梦没什么特别,不过是几年前一件平淡到再不能平淡的琐事,若非昨夜他也许都要忘却。
可那后半段梦境,却如同别有洞天。
一向孤傲的傅侯爷在他说完话后,露出了任谁也从未曾见到过的表情。
他好像有些不知所措,眼眸中仿佛氤氲着些什么,但他随之闭上眼,再睁开时又是那副孤高的模样。
俄顷,他很轻地笑了一声。
这场梦还未结束,这件事还未结束。
在贺千帆的记忆里,一切就断在这个垛口前。然而他在梦里却看到了不一样的场景。
傅熙州提起袋子,手背上的青筋隐隐显现,须臾,他说:“好,那就不打扰贺将军了。”
他径直离开的那道背影,显得有些落寞。
他恍然明白。
——这故事的主角不是他,而是傅熙州。
这不是他的梦,而该是傅熙州的梦。
傅熙州走了很久。
一路走来,许许多多路过的士兵朝他打了个招呼,他也微微点头以示回应。但更多的,却是视而不见的绕开他的脚步。
他是真的很不招人喜欢啊。贺千帆叹了口气想。
许多年前,贺千帆也不待见这人。
好像不止是他,军中大部分人都颇不爱搭理这位身份尊贵的侯爷。但又顾及他的身份,做足了表面功夫。敢直接上去和他争执的,估计也就只有贺千帆了。
傅熙州步伐不快,也走的漫无目的,贺千帆也不知道他要去哪。
半晌,路过了几个士兵,他们与之前几人不同,恭恭敬敬地朝傅熙州打了个招呼,道:“侯爷。”
傅熙州点了点头。
正要往前走,几个小兵你推我赶的推搡了一番,从人群中被挤出来一个少年。少年有些不知所措,其余人在身后小声说:“快去啊。”
他摸了摸头,尴尬地站在原地。
常人面对这般情况,往往会驻足询问一声,可身后窃窃私语并没有引起傅熙州的停步,他好像习惯了别人在身后议论纷纷的样子。
半晌,少年皱着眉,道:“侯爷。”
傅熙州这才停下,转身问:“怎么了?”
他就这么原地不动的站着,一身雪白狐裘相衬下,像月下绽开的朵朵白昙,不经意投来目光,矜贵之气浑然天成。
少年道:“您要去哪啊?再往前,就出营了。”
他僵硬地点头,应了一声“哦”,随后便不说话了。
少年许是入伍没多久,不清楚傅熙州其人,过去也从别人口中得知,今日一见感觉这位侯爷确实做事奇怪,有种很强的压迫感。
他悄悄地瞄了一眼傅熙州,撒腿跑了。
“等等。”傅熙州喊。
“怎么了吗?”
傅熙州提起手上的袋子,递给他:“这里是些饼子,你们拿去分了吧。”
人群中一个声音响起,有些怯懦地道:“我们已经分到了。”
傅熙州沉默了一会儿,说:“拿走。反正没人要,贺将军给你们留的。”
什么就贺将军给他们留的了?
傅熙州这个人很奇怪,他好像学不会友善,有种天生就会把事情办糟的能力。明明是件好事,偏生说出的语气又展现出一副强加于人的效果,教人念不到他的好。
“那,那谢谢侯爷。”
他们拿了傅熙州的东西,礼貌地说着感谢。这份感谢来的不真,总归是拿着他的东西,心底对他秉着原本的成见。
须臾,他们之中一个小兵卒道:“贺将军真体贴下属!”
众人附和:“是啊是啊,贺将军真是个好人!”
......
贺千帆莫名其妙觉得好笑,送东西的明明是傅熙州,做好人的却成了他贺千帆。
这些年来,傅熙州总喜欢把事推到他头上。
不,应该说是,把好事推到他头上。坏事倒是自己揽了下来。
傅熙州应该没少给他挣这种不要钱的美名。
还挺可怜的。
——毕竟,不会有人记着他的好。
身后又响起悉悉索索的讨论声。可傅熙州走的远了,贺千帆梦里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
也许,傅熙州也不是很想听。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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