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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019

随那婢子一并过去元仪华那儿的也不仅仅是素娥,还有在场几人一并同行。

众人心思各异,薛重光瞧着卫玄背影,眸光亦越转深邃。

就像他跟儿子所说那样,归胤的楚将能得列侯者,也只有二人。除了自己,便只有一个老卫侯。

可老卫侯却并没有留在京城,而是打发去了封地。列侯身份虽贵,但却不似祁氏封王那样,能在封地享受任命官吏的权力。一旦去了封地,列侯虽可享得一地赋税,却并无什么实权。

除非留在京城。

留在京城,才能参与帝国真正的权力,就像如今的卫玄一样。

别人惋惜卫玄全家被屠,可这反而是卫玄的进身之阶。陛下开始对他放心,太子也将之引为心腹。这个年轻的北宫主事也开始网络自己之势力,只是与楚地旧属全无干系。他楚地之臣的身份已伴随全家被屠而被清洗干净,取而代之是太子心腹的新称号。

别人都说卫玄是踩着亲生父亲头颅谋取富贵,而那样的故事里,仿佛也有一点儿真实。

和旁人不一样,薛重光是认得楚地那个巫女的。

那年天下方定,卫衍归乡,彼时卫衍年逾四十,也有妻有子。可那祭祀的巫女现身,阳羡侯却盯得移不开眼睛。

年轻的巫女服黑衣,一曲祭舞跳完,便摘下了面具。那女娘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容貌颇美,只是面颊白惨惨的没什么血色,不似活人。

那时薛重光只看一眼,便移过眼去。那女娘虽美,却不似活人鲜润,竟好似什么山精鬼魅作祟。他不喜欢,卫衍却为此着了迷。

薛重光见过那楚地巫女,便知卫玄确实不是正室嫡出,只是寄养在正室名下。因为卫玄容貌和那楚地巫女有七八分相似,只是不似那个女娘那样的鬼气森森。

别人都说那楚地巫女是要侍奉神明,保持处子之身,凡人沾之必遭灾祸。卫衍却不理会,扔将那楚地巫女纳为小妇,养在宅中。

可后来吴王世子却说,当年天生异相,有妖星红光吞吐,飘浮不定,卫玄就是那时出生的。

而如今,卫玄这颗帝国的妖星却是飘浮不定,不可琢磨。

楚地巫女滋生出的妖物如今却蛰伏于京城,披上了锦绣皮囊。

这时的梧侯府中,一道身影急匆匆的掠来,因为走得急促,少女面颊也不由自主的透出了两抹嫣红。伴随少女面颊泛起的红晕,昭华公主面上怒色愈盛,极是恼怒。

昭华公主得了消息,她匆匆赶来,然后一眼就瞧见了素娥。

素娥面上泪水虽被擦去,可眼眶犹自发红。她也未来得及用脂粉掩饰装容,此刻面色不免有些憔悴。

当然更重要的事,素娥脖子上的勒痕清晰可见,触目惊心。

昭华公主不觉气得轻轻发抖。她仿佛回到了十二岁,那年她推开门,就看到一向疼爱自己的堂兄倒在了血泊之中。

而现在卫玄仍跟当年一样,为了讨上面的人欢心,居然使出这样手段。

帝国的公主华贵可人,却被眼前的龌龊气得微微发抖,她忍不住厉声:“卫玄,你莫不是要杀人灭口?”

她嗓音里颇多恼意,眼底亦不觉浸出了一缕水光。她生性慈悲,可卫玄这样的恶徒已是不可救赎。哪怕她不自禁留意卫玄,可她也有自己骄傲,绝难容忍卫玄这般的恶行。

昭华公主侧头,问素娥:“素姬,你脖子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你只要说出,我必会为你做主。”

素娥却咚的一下跪下来,她恐惧得身躯抖了抖,但她应答得也很快:“公主误会了,妾因爱子之死,一时心灰意冷,生出了糊涂念头,竟欲自缢寻死。幸喜被人发现,将妾救下,才使得妾没做糊涂事。”

昭华公主自然不信,却知素娥是不会说实话了。她面上透出了一缕尊严受挫的忿色。她鄙薄素娥的懦弱,同时也有些心慌。

卫玄善于拿捏旁人性情里的弱点,兄长已将他引为心腹。而母亲呢?元后性子温柔纯善,可也太过于爱惜族中家眷。若元家阿姊当真犯下错事,也应当秉公处置才是,怎么能任由卫玄拿捏?虽然有些可惜,但如此方才能显得大胤皇室处事公正,为天下表率。不是吗?

为证皇室清名,那么就算牺牲元家阿姊一条性命,也是值得的。

昭华公主娇美的面颊蕴含了几缕恼意,望向了卫玄。

卫玄双眸如两泓沉水,被阳光一映,却显得又深又沉。那双眼里没什么表情,可昭华公主却觉得那里面似有对自己的讥讽。

显得她这个公主既年轻,又浅薄,很是愚蠢幼稚。

但其实卫玄眼睛里平静得什么都没有,他很少将什么爱恨放在心里,心里并没有太多的情绪。

就好似下棋人执棋,落子时心里并没有什么波澜。

昭华公主那样娇艳动人,映入了卫玄眼中,却无丝毫痕迹。

这时候,一颗棋子却是匆匆向此处掠了过来。

周歇今年年逾六十,曾是阳羡侯卫衍的部下。他原本有很好的前程,以他的军功也该有很好的富贵。可是如今,他却只是一个逃犯。

梧侯薛重光寻上了他,将他押入了梧侯府。薛重光问了周歇一个问题,那就是老卫侯究竟是怎样死的?

他知这大约是冲着卫玄而来。据说这位小卫侯如今展露头角,又得储君器重,又开始笼络势力。小卫侯这样的锋芒毕露,当日会惹得一些老臣不满。太子身为储君,应该更加和顺,也应该尊重老臣的意见,而不是放纵那些北宫舍人像疯狗一样到处乱咬。

这些年轻臣子的气焰,也应该压一压了。

那么便有人想要挑剔卫玄的过错。有人说卫衍当初实则是想附逆,若能证实,便能褫夺其爵位。卫玄身为逆臣之子,也不能立足于朝堂之上。

便算不能证明这一点,若能证明卫玄弑父,也是一项重罪。本朝以孝治天下,人若不孝,那便不能立足于天地之间。

然而周歇却迟疑起来,并没有立刻回答。

他抛弃亲眷,一个人隐姓埋名,自然是想要避开一些可怕的东西。更何况那些事情太过于干系重大,他也绝不能轻易宣之于口。

于是周歇便被软禁在梧侯府中,可现在却有人却是在追杀他。

梧侯想要知晓周歇秘密,自然并不会想周歇去死。如今周歇急急而奔,追杀他的自然是另有其人。他手掌按着肩头伤口,鲜血却顺着指缝渗透出来,湿润一片,滴滴答答。

周歇呼吸已促,亦感觉死亡的阴影如影随形,已向自己掠来。

然后他便瞧见了梧侯,当然他也瞧见了卫玄。他想起薛重光跟自己说的那些话,现在他便想将那些秘密都说出来。

卫衍确实是卫玄所杀。

他亲眼看着十四岁的少年手中执刃,对着卫衍一挥,干脆利落割去了卫衍的头颅。卫衍的脑袋滚落于地,眼珠犹自瞪得大大的,直立的身腔却喷出了一蓬鲜血。

血雾喷撒,使卫玄那半边身子沾遍了血污,只显触目惊心。

十四岁的少年郎一双眸子却冷静得不可思议,血雨轻掩下,刚刚做出逆伦之事的少年双眸却沉得如两泓沉水。那一双眸如美玉,被遍身得血污滋养,竟似愈发好看。

周歇随卫衍南征北战,也杀了许多人,可那一刻却不觉为之心悸。寻常杀人者自带三分凶气,所谓人屠自是面目狰狞。

可鲜血滋养下,卫玄非但没有半分凶气,竟似有些菩萨面相。

纵是逆伦,却并不以为是错。

当然那也是十年前的事。

没人知晓卫衍的死因,据说卫玄赶至都城时,已经瘦脱了相。

然而只需十年光景,卫玄已是胤都最有前程的少年臣子。

阳光下,卫玄沉静若水,更是雍容华贵,很难让人想到他刚入京城时瘦脱相的模样。

周歇心中怒意愈浓,他已经决意道出当真真相,此刻他甚至哑着嗓子唤道:“梧侯——”

然而他的话却是戛然而止。

他背后要杀他之人已经追上,一把锋锐的剑挥过,对方精于杀人之技,娴熟斩断他的颈骨。

于是周歇的话戛然而止,带着他的那些秘密被这一剑斩断。

割头的一瞬间,一只手轻轻一扯,那杀人者很有技巧的飞快后退,免得沾染太多颈腔喷出来的鲜血。

而这个人的判断无疑是正确的,周歇无头的身躯瞬间喷出了大量的鲜血,甚至往上喷溅染红了树上的碧叶。

杀人者是章爵,他手里还提着一颗嘀嗒淌血的头颅。

章爵俊美面颊上锐意更浓,他口中却说道:“此人名唤周歇,乃是楚地逆贼,已逃脱十年,却不知为何,潜入了梧侯府中。此贼大逆不道,竟想要行刺梧侯,我亦只能当众斩杀。惊扰了梧侯与公主,还请恕罪。”

这样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昭华公主阵阵晕眩,她手心尽数是冷汗,只扶着身边宫婢方才不至于失态。

她知卫玄是故意的,章爵本与他是一路人。章爵狂悖无礼,可是却能被卫玄所用。这样的年少野心,正合该是卫玄手中一把利剑。而这不过是卫玄的冰山一角,只是今日卫玄并不介意旁人窥见罢了。

而自己身为大胤公主,自也不该被这些个伎俩吓住。她合该拿出公主的威仪,无视这些震慑手段。

然而昭华公主耳边却听到嘀嗒、嘀嗒的声音。她不去看,却知晓是章爵手里提的那颗人头在滴血。

目眦欲裂的表情凝固在周歇那颗死人头颅上,而这颗可怕的人头还在滴血。

昭华公主不敢去看。

薛重光脸色却冷得像是冰。

章爵宛如凶神,卫玄嗓音却是平静的:“当年楚地生乱,我父亲身边也有人附逆,周歇便是其中一个叛徒。可能梧侯不知道,当年我逃至京城,便将附逆之人记录成册,送至朝廷。周歇这个名字,便在这个名单之上。”

薛重光:“哦,原来竟然是如此?”

卫玄轻点头:“正是如此。”

卫玄身上未沾半点血污,可他却对眼前血腥之景习以为常,并不觉值得在意。

薛重光不觉眯起了眼珠子,他内心忽而生了一缕感慨。

这个世界变化得太快了,大胤成立才三十载,可经过了一番休养生息,已经呈现截然不同的光景。这片大地开始变得繁华,可也开始变得平和。只需要区区三十载,就能使得很多新的一代人长于和平安顺年代,并不知晓乱世的滋味。

故他们这些帝国功臣后裔之中,便少了一些锐意,就如梧侯府的少君薛留良。

可这样夹杂着血腥的锐意,却在太子身边疯狗似的北宫舍人出身的近臣上窥见。

就好似眼前的卫玄,就有视生死如寻常的气概。此子纵然放在乱世之中,也是有足够锋锐。

然后薛重光内心便泛起了一缕烦躁,他想自家府上区区一个稚子之死,却也不知晓还要闹腾多久。

元仪华令人传唤了杜姬与素姬。但连元仪华也未曾想到,梧侯会跟卫玄一并前来。

昭华公主也来了,她面色有些苍白,眼里却流淌一缕倔强,并不肯去休息。

卫玄身上并无半点血污,可他踏足入内时,却带来了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他目光自然落在了谢冰柔身上,这位谢五娘子确实是他布局以外的一步棋。就好似他不会想到,谢冰柔会声称已然断出了凶手。

谢冰柔容貌秀美,只是身子有些孱弱,似带几分病气。他见着那女娘匆匆起身,和其他人一道向自己几人行礼。谢冰柔手腕雪白,上挂着一双金丝芙蓉手镯。谢五娘子面生,但这手腕倒是瞧着有几分眼熟。

卫玄记忆力极佳,略一思索便想起来,谢冰柔入城之时似是窥探过自己。

他见谢冰柔身躯绷紧,也不像是胆大的样子。

谢冰柔倒觉得自己适应得还算良好,比起第一次见面时近乎濒死的恐惧感,这一次她只是有些紧张。

纵然被那噩梦纠缠十年有余,但入了京城后,谢冰柔觉得自己脱敏工作还是做得不错。

此刻章爵却在屋外,他杀人时虽退得飞快,但到底沾染了些鲜血。他未换衣,所以也不入内,以免血腥味冲撞了内里的娇客。

他背脊轻轻靠墙,阳光从屋檐轻轻洒落在他身上,这位年轻的中尉司马被映出一片蓬勃的凶悍的艳意。

梧侯府的婢子撞见了他,瞧着他面上尚未擦去的几点血污,不觉花容失色,甚是惊恐。

章爵手指比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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