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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清秋与海

细细想来或许只有一盏茶工夫,但在当时,他像是被流放入永恒荒漠。

闻千合找遍了他能找的所有地方,零落庭院、残破花园、甚至每一堆废墟。

没有、没有、没有。

没有她的影子。

斜阳洒落,现世回归,他听见宅院外百姓茫然议论着先前的震动与异响,听见自己心跳慌乱无序,却听不见她的声音。

他在一截断墙旁停步,低下头时,凌乱长发散落,遮住了所有的光。

他突然后悔,后悔他曾因她的冷待而心生不满,后悔他曾对她避而不见,甚至这些年来每一次动摇,此时都成了他的罪。

恍惚间,他隐约听见一声叹息。

他找寻了许久的身影,正倚在断墙另一头阖目调息。

“……师尊?”

她摇摇欲坠,好似没听见。

“师尊!”闻千合快步走过去,身体再次快过思绪,长臂一伸,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原来将孩童时的他救起的师尊、独自一人力挡无数魔修的师尊、危机时刻将他推至一旁的师尊,是这样的清瘦。

微凸的肩胛硌着他手臂,尖瘦下颏抵着他心口,他的身躯可以将她整个人挡住,他低下头便能贴上她鬓发。

而她浑身滚烫,像是刚浴火归来,甚至灼痛了他前胸的伤口,但他只觉得安心。

他揽住了他的光。

只停了一息,闻千合便松开手臂,意识此时才回笼,他有些慌乱地退开两步,低头认错:“师尊恕罪,弟子方才……”

却被一只手猛地拉了回去。

他及时抬手撑住墙壁,才没撞上面前人的身体,低头看去时,整个人微微僵住了。

他的师尊正紧紧攥着他衣襟,将他整个人拉低,低到近在咫尺的距离。

平日里她一贯清醒冷静的双眼此时迷茫一片,视物不清一般在他脸上来回梭巡着。她鼻翼微微翕动,像是在找寻什么味道。

离得太近、太近,炙热鼻息喷洒在他唇际,烫得他意识空白了几分,片刻后才觉察到这状态不对。

“师尊?你怎么了?你受伤了吗?”

闻千合急切问道,又退开两步想要查看她身上有无伤痕。还没看清,他再次被拉了回去,刚想要抬手撑住墙,面前人却径直撞入他怀中。

“没有……受伤。”怀中人喃喃答话,吐息一下下扑在他肌肤,他心口也随之一下下鼓动。

“好,没有受伤。”闻千合思绪近乎停滞,能做的只有重复苏时雪的话。

“找……一棵树。”

“好,找一棵树。”

下一瞬,闻千合衣领一紧,身躯又被拉低了几分。

靠得太近了,已经是近在咫尺。

气息彼此交织,心跳如同擂鼓,视野被无限缩小,最终能看见的只有那张薄唇。

他想靠近。

他想……贴上去。

下一瞬,朦胧声音响起,拽回了他的清醒。

“……不是你。”

闻千合怔了两息,轻声答道:“……好,不是……我。无妨,师尊,我带你回去。”

金光流转的传送法阵在两人身旁现形,闻千合将意识迷离的苏时雪打横抱起,抬步迈入光环。

山中多雨云,天色要比山外幽暗些。

传送法阵的另一头开在内门入口处,闻千合从光环穿出,想要御剑回清凝峰去,怀中却骤然一空。

“师尊?你去哪儿?”

见苏时雪摇摇晃晃朝外门而去,闻千合一怔,随即跟上。

先前还意识迷离的人,此时速度极快,身形一闪便从原地消失。闻千合紧追几步,才看见她是朝外院药堂方向去。

想到药堂那位老医修,他这才放心了些,精神松下来才发觉周身伤痕灼痛刺骨,在原地缓了几分,才转身回了清凝峰。

萧雪山今日在外门漫无目的走了许久,才回到药堂。

回来时,华大爷已不知何处去,小院里空寂一片,唯有微风轻摇繁叶。

他靠在树干久久发呆,想着华大爷说过的话,想着在外门听见的议论,想着自己的迷茫心事。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山间雨云渐起,他才站起身准备去给华大爷做些晚膳。

刚走出几步,他似有所觉般抬头,便看见一道身影以极快速度朝他这边掠来。

“掌门……?”

只一眼,他便看出苏时雪状态有异,和以往相似却又更严重,连双眼都隐隐发红。她身上衣裙也有些狼狈,像是与人鏖战许久还受了伤,整个人摇摇晃晃,似乎马上就要坠落。

他忙上前迎了几步,张开手臂去接。滚烫身体撞上他的,冲得他连连后退,直到狠狠撞在院墙才停住。

“唔……”

脊背痛楚让他忍不住呼痛出声,紧接着,身体又微微颤抖起来。

鼻尖磨蹭在他颈侧,如溺水之人终遇空气般深深呼吸,而后是滚烫的唇,而后是狠狠咬下的齿。

像是要将他嗅干饮尽、拆吃入腹。

酥麻与痛楚一阵阵传入他心口,催得他心跳杂乱如急雨,隐约有某种异样情绪在缓缓滋生。

一点凉意突然落在他面颊,接着又是一点两点。

萧雪山恍惚睁眼,才发现空中已是乌云密布,温凉雨滴簌簌坠落,越来越急,很快落成大雨。

雨水模糊了他视线,被朦胧雨雾隔着,他心中才终于升起了某种勇气。

他微低下头,与紧紧靠着他的人面颊相贴,呢喃出声:

“别赶我走……”

“……我不想走。”

院门处,提了一壶清酒回来的华大爷本想直接回房,却被院角的窸窣动静吸引。

他疑惑地走过去,看见院墙边雨幕中,一男一女正紧紧相拥。

看清那少年时,华大爷摇头晃脑地笑了笑,一脸长辈看见后辈终得佳侣的欣慰之色。

刚走开两步,华大爷又猛地顿住。

那……那女子是……

他诧异回头,刚巧看见那女子一个踉跄,险些倒地。

紧接着,萧雪山也察觉到了他的存在,神色一慌,却顾不上别的:“华大爷,掌门她好像受伤了,您快来看看……”

华大爷的视线从两人身上来回梭巡,一会看看昏迷不醒的苏时雪,一会看看满脸焦灼的萧雪山。

“你这小子……”

他脱口而出,又赶忙按住。

这小子,心仪之人是掌门啊。

这小子……要走他的老路啊。

再醒来时,苏时雪发现她躺在一间简陋小屋中。

除了一张小床和一副简易桌椅,屋内再无他物,唯有淡淡草木清香弥散,闻着格外舒心平和。

她有些疑惑地坐起身,打量着四周。

她只记得从玄方手中逃脱时,那一鞭抽得她心魂俱震,紧接着‘顶峰重现’卡的副作用就涌了上来,让她神识混乱。她记不得她是怎么来到了这里,也认不出这是何处。

刚想下床出门查看,屋门便被人推开了。一道微微有些佝偻的身影缓步入内,走到桌边坐下。

此人满脸皱纹沟沟壑壑,束起的长发却漆黑如墨,猛地看去有些怪异。

苏时雪定睛打量了他一眼,便认出了他。

外门药堂的‘华大爷’,曾经名动四方、后又悄然匿迹的医修华乘海。

她怎么会在华乘海这里?

刚这样想着,华乘海的声音传来:“不算什么伤,只不过气血震动,现在应当已经好了。”

闻言,苏时雪垂眸感受了□□内情况,确实已经安然无恙。

对付李婉樱和沙莫容时,她几乎没有半点损耗;洛擎苍的最后一击也只让她收到了些微冲击,真正让她受创的是玄方那一鞭,不过也只是一时痛苦。

只是,她又是如何渡过‘顶峰重现’卡的心魔状态的?难道是……

“华前辈,萧雪山在这儿吗?”

“你问他做什么?”华乘海眉头一皱,脸色明显沉了沉。

苏时雪被他问得一愣,随即心头涌上一阵复杂情绪。

是啊,都让他离开了,又问他做什么。

或许是华乘海替她解了心魔影响吧。

这样想着,她朝华乘海道了谢,便起身准备离开。

“回来,坐下。”华乘海在她身后突然出声:“老夫有事同你说。”

苏时雪有些诧异地回过头,见华乘海正神情严肃地望着她,一副长辈之态。

见此情形,她有些疑惑。在她的剧情中,华乘海与原身并不熟悉,甚至面都没见过几次,又怎会突然这样喊住她,还有话要和她说?

不过,以她近日来的观察,她笔下这些角色或多或少发展出了各自的独特性格与心理。或许华乘海与原身有些她不知道的过往交集,也说不定?

这样想着,她转过身,在小床一角坐下:“前辈是有什么事?”

华乘海眼神沉沉地看了她几息,而后低声开口:

“你中毒了。”

不是疑问,而是笃定。

苏时雪心神一凛,望向华乘海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

“不用这样看着老夫。”华乘海斜了她一眼,似乎将她的想法尽数看穿:“若是想害你,早在你昏迷不醒时便害了。”

苏时雪沉默不言,抬眼扫过华乘海头顶。让她稍稍安心的是,他头顶上的进度条是金色的,崇敬值是不高不低的20,应当还算可信。

接着,华乘海再次悠悠开口:

“不过,老夫不知你用了何等方法,修为已在逐渐恢复了,不错。这毒,老夫都无法可解,只能靠你自己了。”

听了他不急不缓的话语,苏时雪陷入沉思。

自她穿书来,解决了不少凶险之事,但给她用下奇毒的幕后黑手仍是毫无头绪。她甚至不知此人是藏于宗内还是伏于宗外,是仙修魔修或是来自其他势力。

比起虎视眈眈、时常挑衅的魔修,给她下毒的人好像要更阴森危险些。

而华乘海已将她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强装无事已经无用,不如借此机会问问清楚,或许能得到些有用信息。

念及此处,她镇定道:“那前辈可知这是何毒?”

华乘海摇摇头:“这种秘法太过强横,曾遭多方抵制,早已失传许久。老夫知道的不多,也不知为何会再次现世。”

他停顿片刻,神情严峻:“有传闻道,这一秘法曾被用来将人炼作炉鼎——修为被尽数封禁,只能任人采补,毫无抵抗之力。据闻,曾有不少境界不凡的女修遭了这秘法残害,实是阴毒至极。”

苏时雪听懂了他的意思,神色渐冷下来,过了一会儿才问:“那华前辈可知这秘法出自何处?”

“不知,但早有传言说,它与另一种秘法‘牵心’出自一宗。”

“牵心?”

“牵心。中‘牵心’秘法者,外表看来与常人无异,但行事尽数受人操纵,如牵丝木偶一般;若不依操控行事,便会万丝缠心、心脉尽碎而死。”

苏时雪听着这两种阴森可怖的秘法,只觉得遍体生寒。她垂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出声答话:“多谢前辈告知,我一定注意留心。”

“回来。”华乘海再次拦住了她:“方才那些,不是老夫想要同你说的。”

对上她询问的神色,华乘海面上闪过一丝怅然,好半晌才问:“老夫是想说……你,还记得你先师吗?”

苏时雪被问得一愣。原身先师,前任云清宗掌门……这个角色,除了姓名外,基本没在她剧情中出现过。

好在华乘海并不是真的要她回答,停顿了片刻便继续开口:

“仔细想来,清秋她……留我一人在这世间,已有数十年了。”

苏时雪一愣:“华前辈,您和先师……”

“没想到吧?”华承海苦笑一声,叹道:“她从前总说来日方长,总有一日会将我们的事公于人前。没想到……如今已是阴阳两隔,我们的名字还是没有任何关联。”

苏时雪有些说不出话。一是她对原身的先师宫清秋几乎没有了解,二是……

看着眼前怅然长叹的老人,她觉得说什么都有些无力。

华乘海沉默几息,再次开口:“从前我与清秋同在内门,她是惊才艳绝的天之骄子,而我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医修,没什么自保能力,只会制些丹药。”

“清秋她每次下山历练,回来都会受些小伤,每每找我为她疗伤。后来我才得知,她那些伤都是故意为之,就是为了让我照顾她、让我心疼她。”

老人想起当年暧昧,抚掌朗笑几声,笑着笑着,声音却暗哑下来。

“后来清秋做了这云清宗的掌门。那时,六界关系要比如今紧绷许多,人间仙宗魔宗也是争斗不休。她每次交战回来,都近乎遍体鳞伤。”

“清秋见我给她疗伤时痛心不忍,还与我玩笑说——她是故意受伤的,若不然如何能见我心疼?”

“后来有一日,她突然要与我分开,说厌倦了我啰啰嗦嗦,不想再与我这个除了制药什么都不会的废物一起。”

华乘海垂眼望着地面某一处,过了半晌才继续开口:

“她说得太真,我信了。我走了。再得知她消息时,她已魔气侵体,再难回天……”

沙哑声音忽然停滞,华乘海微低着头,不知是在痛惜还是自责。

良久,他才恢复严肃,望向苏时雪沉沉道:

“她的确保护了我,但这数十年里,我没有一日不想与她同去。”

对着他的眼神,苏时雪心头闪过一抹异样,隐隐觉得他话中颇有深意,可她一时难以想明。

“若要真想保护,索性根本不要开始。若已开始了,便不要想着再推开。”

华乘海神情严峻盯着她:“日后,你要走的路只会越发艰险,你要想好。”

前面的话苏时雪还未听明白,便因后一句愣住了:“前辈什么意思?为何会越发艰险?”

华乘海微微一怔:“你难道不知,你先师离世前做了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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