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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

阿爷的遗体送上殡仪馆的车之后,钟翊撑伞回到了林瑧的车旁边,这次他站在了驾驶位一侧,抬手轻轻敲了敲车窗,对车里的人说:“我来开吧,先送你回旅馆房间休息。”

林瑧坐在车里抬眼看了钟翊两秒,隔着玻璃和雨幕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猜了个七七八八。他没下车,用右手大拇指指了指副驾驶,然后利落地挂了档。

这是让钟翊别废话的意思。

钟翊无奈,又从车头绕到另一边,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下,重新说:“你开回旅馆吧,我让旅馆厨房帮你做点晚饭,记得吃一点。”

林瑧没理会他的安排,把车内的空调调高了两度,径直跟上了殡仪馆的车。

今天是第一晚,钟翊要去守灵。

永安市郊的殡仪馆距离青河很远,夜深之后,山里中雨转大雨,车开不快,原本两个小时的车程要开接近三个小时。

林瑧不可能让钟翊今天独自开这么久的车,到殡仪馆的时候已过了晚上九点。钟翊见林瑧无视了他的打算,乖乖坐在副驾驶,即便林瑧几次因为不熟悉路况做出危险驾驶行为也没有多话。本就熬了一个通宵的身体疲惫至极,也许是车里空调温度太过舒适,竟然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快到目的地时钟翊才转醒,他这一觉睡得极沉,连梦都没做。醒过来时林瑧正一手顶在车窗框上支着下颌,单手把着方向盘平稳转弯。巴掌大的脸林瑧自己的左手挡了一半,钟翊只能借着窗外的车灯看见半个昏暗模糊的轮廓,在转弯时露出忽明忽暗影影绰绰的黑色眼睛。

钟翊下车之后先去和工作人员对接灵堂的布置和存放时长问题,林瑧收好伞,将**的长柄雨伞放在沥水架上,转过头问一个匆忙走过的负责人:“请问你们这里有夜宵吗?”

林瑧和钟翊两个人都没吃晚饭,林瑧自己原本就三餐不定,其实没什么感觉,但他认为钟翊多少应该吃一点。

殡仪馆每夜都会有通宵守灵的家属,厨房二十四小时开着是一件正常不过的事情,今夜没过正月,在偏远小城日历还算在“年”的范围里,厨房甚至准备了汤圆。

服务生把两碗热腾腾的花生汤圆端进来的时候,钟翊正在帮工作人员点白蜡。

他花的钱多,灵堂规格自然高,上百根能燃通宵的白蜡被一个个安置在玻璃罩里,光人工点火就要点许久。

林瑧原本也想上去帮忙,但钟翊直接塞了一个点好罩住的玻璃烛台给他,嘱咐他:“拿着暖手。”

灵堂里冬日为了保存遗体省电,一般不会开空调,林瑧刚下车待了一会儿手就凉了。钟翊拿玻璃烛台给他的时候碰到了他的手指,立刻自觉地帮他捂了一会儿,像是八年前的肌肉记忆依旧存在于反射神经里似的。

偏厅里有个小桌子,桌子旁散落着几把老旧的蓝色塑料凳,钟翊从服务生手里接过汤圆放到桌子上,又不知道去哪儿寻摸到一包抽纸,照例帮林瑧擦好了凳子和桌面才让他坐下。

汤圆是超市速冻的,口味一般,林瑧原本也不怎么爱吃花生,吃了两个就觉得腻人,拿调羹喝了几口热汤后便放下了。

厨房盛汤圆用的是最常见的白底蓝花粗瓷大碗,一碗放了十个,钟翊吃完了自己的,看了眼林瑧碗里剩的,正准备拉过去帮他吃掉,却被林瑧拦住了。

“太晚了,糯米不好消化,别吃了。”

钟翊抬起眼睫看了林瑧一眼,沉默着点点头。他本来就是话不多的性子,和林瑧最好的那一年才稍微活泼些,看起来有少年样。如今在国外待了8年,确实长大了太多,从前的内向沉默变成了别人眼里的内敛沉稳,更加符合他应该不苟言笑的精英气质。

林瑧原本也被他骗了,现在却忽然有些清醒。

小狗就是小狗,哪有流浪之后又变成狼的。

钟翊不清楚林瑧在想什么,他把两个碗叠放在一旁等人来手,擦干净桌面站起身,对林瑧说:“现在回青河太晚了开车不安全,我让人带你去市区找一家酒店。”

棺椁还没送进灵堂,钟翊此刻是决计走不开的,虽然让林瑧深夜一个人离开殡仪馆是下下策,但他目前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你一个人守灵?”林瑧坐在凳子上没起身,只抬起脸轻蹙着眉看他,“你知道你有多久没休息了吗?”

钟翊准备去拉林瑧起身的手指在空气中蜷了蜷,“刚才不是在车上休息了几个小时?够了。”然后自顾自地又开始说:“这里离市区不远,应该半个小时就能到酒店。”

林瑧依旧没动。

说真的,他不愿意待着阴暗空旷的殡仪馆灵堂里,但又更不想现在一个人离开,把钟翊一个人扔在这儿。

钟翊看林瑧一脸抗拒,只好俯下身,蹲在他脚边。他们高低姿态顷刻间转变,于是林瑧只能又低下头和钟翊对峙。

“你不是怕?而且这里不能开空调,很冷。市里的酒店有暖气,你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坐飞机或者高铁都能回申州。”

林瑧怕黑又怕鬼,这辈子没进过别人的灵堂,钟翊再清楚不过了。20岁的时候还能因为在警察围起来的跳桥现场旁边等了十五分钟而哭得眼泪汪汪,难道28岁胆子真能大到哪里去吗?

可林瑧倔脾气上来的时候,钟翊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跪灵的蒲团下垫着厚地毯,钟翊把地毯挪了个位置,放到靠墙的角落里,又把蒲团叠起来,再回到车里取了这两天被物尽其用的靠枕和毛毯,只想让林瑧尽量坐得舒服点。

被送进来的玻璃灵柩里除了遗体还堆满了白色的鲜花,冬日里白菊正是季节,开得热烈又大团,把干瘪枯瘦的小老头儿藏在中间,竟然还显出一丝阿爷活着时从未有过的圣洁意味。

钟翊给林瑧铺好的位子正好看不见灵柩里的人,他自己就剩了一个陈旧单薄的蒲团放在灵柩尾处。工作人员推好灵柩后便走了,替他们关上了大门。

钟翊走过去跪下,磕头上了三炷香,穿着黑色棉服的背脊挺拔如松。

灵堂大门紧闭,山雨砸在玻璃窗上敲出凄苦冰冷的鼓点,让本就阴沉的气氛更加寒冷。林瑧累极了却睡不着,看着钟翊一动不动在蒲团上跪了两个多小时的背影发呆。

时间过了午夜,林瑧终于忍不住开口叫了他的名字。

“钟翊,过来。”

钟翊身子微微颤了一下,转头的同时慢慢起身,他跪得太久又穿得单薄,膝盖有些僵硬。长腿迈出的步伐没有往日稳健,逆着烛光朝林瑧走过来。

他又在林瑧面前蹲下,这次林瑧坐在地毯的蒲团上,所以两个人正好平视。钟翊开口,声音暗哑:“怎么了?”

林瑧掀开盖在身上的毛毯,又拍拍屁股旁边的地毯,“过来给我靠一会儿。”

钟翊很听话,乖乖坐了过去,分享了林瑧半张温热的毛毯。后背靠着墙,但有个抱枕垫着,所以也不算冰冷。

林瑧把抱枕给他了,自己往下躺了躺,把头枕在钟翊胸前,钟翊一只胳膊绕在后面,扶着他的肩。

灵堂空旷寂静,两个人相依而坐,今夜注定无眠,似乎是个谈心的好时机。

林瑧在等钟翊开口,可钟翊只是轻轻拍着他的胳膊,似乎想将他哄睡。手指和棉服表面发出轻微而规律的摩挲声,林瑧静默了一会儿,抬手拉住了钟翊的手指,制止了他无用的行为。

他仰头顶着钟翊的胸膛,倒着看钟翊,表情无奈,主动开口问:“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黑怕又怕鬼?”

钟翊对林瑧的了解,很多都停留在只知其果、不知其因的阶段。但在20岁的钟翊心里,林瑧愿意让他触碰已经是恩赐,他的好奇一文不值。

钟翊将自己血淋淋地剖开,向林瑧袒露他灰暗、无趣又痛苦的灵魂时,从未奢望过林瑧给予他平等的回报。

这份回报第一次轻飘飘地到来时,晚了整整八年七个月。

林瑧有些紧张地扯了扯盖到下巴的毛毯,咬着下唇想了想从哪里开始说。

“我读小学的时候,住在曼哈顿的下城区。你应该对那里很熟吧?我记得华尔街和VTEL总部都在那,很多中产和新贵也都住那边。”林瑧说着转了一下脑袋,发丝被钟翊的外胎蹭得乱糟糟的也没发现,钟翊抬手帮他顺了顺发顶,在他询问的目光里点点头,回答:“我在那里住了三年多。”

“哈。”林瑧莫名笑了一声,“那没我久,我在那住了5年。”

“我7岁不到去的美国,去之前本来定好了要住全寄宿学校,但是我妈妈不肯给我在监护人协议书上签字,我爸爸在国内,寄宿学校那边不承认他的监护权,所以最后我只能去读了一个普通私校,并且在一个中产白人家庭里homestay。你知道那种吧,就是我爸爸定时给那个家庭打钱,然后我寄宿在他们房子里,假装自己是也家庭一份子。

”纽约中产白人的小孩真的很讨厌,和恶魔没什么区别,他们家竟然还生了三个。有两个比我大,另一个我去的时候才两岁,每天都会在我的床铺上拉屎。所以我只能不停地换新床单,还要被同学嘲笑都7岁了还尿床……

“在纽约的第一个万圣节,homestay的叔叔阿姨让我跟着他们家两个比我大的小孩去做trick or treat。那天晚上纽约很冷,已经快要下雪了,我不想出去,但还是被强行带出门了。

”他们俩架着我的胳膊出门,但是一出门马上就想甩开我。不到5分钟我就走丢了,那两个孩子故意把我扔在了别人家门口,那个房子门口全是纸扎的幽灵,真不知道房主口味怎么这么重。我想找回家的路,却误打误撞走到了万圣游行的大街上。

“我当时语言不好,本来就不敢跟陌生人交流,何况整条街都是乱七八糟的鬼怪。现在想起来他们美国佬挺没创意的,cosplay不是吸血鬼丧尸就是猩红女巫和鬼娃。我跟着游行队伍走到午夜才被住家找到,口袋里唯一的水果糖还被人拿走了。

“后来这件事每年都会重演,每一年的万圣节我都会被扔在大街上,不过过了两年我就认识路了,会自己闭着眼睛跑回家。

”我没吃过万圣节的糖,我听人家说很多家庭会买便宜的糖应付小孩,但我连便宜的糖都没见过。你呢,也这么应付过万圣节小孩儿吗?“

林瑧之前手还冰冰凉凉的,靠在钟翊怀里捂了会儿,捂得暖了些。他撑着钟翊的腹肌,侧身昂起脑袋,看起来很好奇问题的答案。

钟翊在曼哈顿住的是大平层公寓,万圣节来敲门的小孩连电梯都上不了,和住在别墅区的家庭压根不是一个概念。为了不让林瑧失望,他在脑子里搜刮了一番,想起了唯一的一次经历。

“有个同事的女儿,跟着同事来我家取一份资料,那晚好像刚好是万圣节,她问我trick or treat,但是我家里没有糖,所以我给了她一盒客户送的巧克力。”

“一整盒吗?”

“没开封过。”

“什么牌子,好吃吗?”

钟翊低头盯着林瑧好奇的眼睛,他太久没见过林瑧露出小孩子一般兴致盎然的目光。自一月重逢以来,他见到这双眼睛装着的大多都是平静和漫不经心,兼或一些不耐烦、愠怒以及嘲讽。

林瑧此时的情态让钟翊想起他在那个春天走进自己打工冰淇淋店,认真地问钟翊哪种口味的冰淇淋更好吃时露出的漂亮表情。

当时自己怎么回答的来着,应该,我不知道。

因为他吃不起自己打工时售卖的昂贵冰淇淋。

“好吃的,我去它们工厂的时候尝过一次。”

林瑧露出一个笑容,问:“巧克力工厂?”

钟翊点头,“我替VTEL收购了那个巧克力品牌,并且我个人持有它5.4%的股份,如果你想尝尝的话,瑞典的工厂随时向你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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