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凝固的气氛里，阿狸冷淡地将手上的小狗递出。按照羽族习俗，般鸣微微俯身行过一礼，便欲将小狗接过。未料小狗紧紧抱住阿狸不放，般鸣拽了一下没拽动，只好加大力道，狠狠一扯，终于扯得小狗大怒，张嘴一口将她咬住。
纤纤玉手登时血流如注，看得周遭不少仙君倒吸了一口冷气，但般鸣却仿若未觉，就这么抱着挣扎不休的小狗，泰然自若笑道：“我们的小殿下，和同涂君有缘。日后得空，同涂君不妨来我羽族封地做客，我等定然盛情款待。”
窃窃私语之声四起，此时忽然一道和气成一团的声音响起：“同涂君。”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一位青衣的神君，面带微笑，拱手而立。这名仙君形象极为特殊，满头青丝宛若失重一般地飘在身后，由脑后的金轮相束。他一团和气道：“您怎么先走了？丹心少司命还有事要与您商议，请随我来。”
这青衣神君，正是令迦上神。
阿狸也不多问，便跟着令迦上神，再次面见了丹心道君。和先前一样，少司命仍候于“炼室”之中，一袭红衣铺展，宛若盛放的榴花。她一见阿狸便道：“是我失察，竟漏了一卷册子，所以只能劳烦同涂君再来一趟，补填一下。还请海涵。”
“无妨。”
丹心少司命笑了一笑，让令迦一起坐下，她手搭在令迦上神肩头：“凡间渡劫之时，这小子与你有过约定，要做鱼汤五百年，是么？等册子写完，同涂君便将人一道带走罢。”
阿狸握着笔，抬头瞧了令迦上神一眼，道：“玩笑之言。不必放在心上。”
丹心道君道：“这可不行。既然许诺，自当遵守。而且，同涂君不恼这小子么？若非他凡间最后干扰，你也不至于被逼的那般收场。所以这小子给你了。你若生气，打他几顿，残废了也没关系，只要最终人还活着就行。”
青衣神君闻言一僵，但没说话，在旁笑得仿佛他不是轮回殿当值的“傀师”，而是轮回殿的人形沙包。
“……”阿狸道，“一切是我自身的选择，与他人无尤。”他淡淡道，“令迦上神，不过是做了一名‘傀师’需做之事。我从未恼过他。”
丹心道君点头道：“甚好。那他跟着你，我就更放心了，也不必担心隔天醒来给他收尸。”
阿狸瞧了眼一旁的令迦上神，不再推拒，因为轮回殿显然下决定要将令迦上神安排到他身旁，他只道：“我有一事相求。”
“请讲。”
阿狸抬目，黑阗阗的双眸直直地将人看着：“凡尘人间，我想带一人走。”
“哦？”丹心道君闻言，略感意外，“这一趟渡劫，竟也有同涂君牵挂的人。是哪位？周越、苏绮言、裴鹤——还是说，是其他的谁？”
阿狸只问：“可以么？”
丹心道君想了想，道：“同涂君难得的请求，自是可以，但有一条规矩。脱离人世的凡人，不可留有人躯之形，若有违背，那名凡人将是魂飞魄散的下场。同涂君能否接受？”
阿狸点头。
丹心道君见状，道：“好。不过——这次下凡渡劫的仙君，不少提出如此要求，大多数都被驳回了，因着形制需要，同涂君的请求也得走个‘审批’流程，还望体谅。”
阿狸问：“要等多久？”
丹心道君掐指一算：“二十天。”跟着又道，“怕是那时，那名凡人已入轮回，前尘往事都不记得了。即便如此，同涂君还要那人么？”
闻言，阿狸看向红衣的少司命。他的眼睛黑阗阗的，有种不近人情般的冷淡，随后，定定道：“要的。”
辞别丹心少司命，阿狸与令迦上神同行而出。此时，仪式已毕，渡劫的小仙君们，俱已离去。轮回殿里走动的，也就只是那些身着魏紫浅纱衣裳的司职神君。穿过紫藤花翩翩的长廊，令迦上神出声道：“同涂君今日想吃甚么？”
阿狸思忖片刻道：“荷叶鱼。”
令迦上神笑了：“大人真是不改初心。”顿了顿，又道，“凡间之事，我一直想说，抱歉。”
“不怪你。”阿狸道，“本就是织命师的安排。”
阿狸居所在神廷外延。神廷乃是神都中心，分为内延和外延两部分。内外两处交界由一座座的玉桥相连，因为远远看去，桥洞似将桥面一分为二，仿若中间断裂开了一般，故而这些桥被称作“断桥”。尤其晨曦光照之下，“断痕”格外明显——如此，便是神都四景之一的“断桥残昤”。
令迦上神望向断桥的方向，奇道：“大人，您住的地方，倒是绝佳观赏点。”
这住所乃长谣上神置办，景美且清静。阿狸道：“不必一直叫我大人，阿狸便可。”
令迦道：“折煞我了。”
拐弯顺道而行，不曾想到的是，当阿狸回到正门口处，一时愣怔，因为他家门口摆了许多红漆的礼盒与柜箱，堆得门前路边全都是，长长的一排，连旁边那户人家门口，也堆了些。更为诡异的是，这些物件之上，竟贴了许多“囍”字，似乎是婚庆之物。
令迦上神看得一怔：“这……长谣上神要结亲了？”
阿狸道：“此处是我的住所，即便是哥哥的东西，也不会这样摆。或许是其他人放错了。”
令迦上神觉得不像如此，可也说不出别的可能来。眼前之景透出股难以言喻的诡异，两人皆不再言，正打算入屋，忽然一名白衣神君，从阿狸旁边的小院步出，他一看阿狸便贺喜道：“同涂君回来了？恭喜渡劫成功，也恭喜你同羽族凤殿喜结连理。”
阿狸：“……”
令迦上神：“……”
阿狸：“你说甚么？”
那神君道：“今早羽族之人来求亲，好大的阵仗，红彩漫天，我们家也沾了不少喜庆。啊，对了，你哥哥昨日便来了，为了你的婚事，他二话不说就跟羽族之人离开去做筹备。恭喜恭喜。人间砺难，情比金坚，真是难得的缘分啊，我姑姑和姑父便是如此结识的。听说凤殿仙姿佚貌、国色天香，和同涂君你在一起，可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绝配，绝配啊。恭喜恭喜。”
阿狸：“……”
凤十七久居羽族封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一些风风雨雨的流言传得神都人尽皆知，但羽族之人从不在意外头如何，不屑于做解释，所以大多数人一直对此任凤殿的殊厌少君有所误解，以为他是名女仙君。
阿狸冷冷道：“这事有误会。”
那神君一愣，看看门口堆着的彩礼：“啊，是么？”
“……”阿狸余光里瞥见不少人影，离得都有些远，有些躲在柱子墙角后头，一副想看热闹，但又不敢太过正大光明的模样。细辨来，俱是街坊邻里。阿狸久违而难得的，感到一丝头痛。凤十七他……真的很能惹事。
阿狸冷冷淡淡道：“给大家添麻烦了，此事我日后会解释。”
听闻此言，出面的神君立刻表明自己并未遭遇甚么麻烦。如此又一番客套闲语，道别之后，阿狸领着令迦进入屋中。令迦看了看阿狸，又看了看屋外：“阿狸大人，这外头的东西，你打算如何处理？”
阿狸道：“先放着。”
忽然，房门“叩、叩”两声，令迦上前开门，便见着一位紫衣白发的神君，立于门前。这名神君气质出众，风度翩翩，宛若雪落紫玉一般，令人一见之下，印象格外深刻。
令迦上神道：“天随子大人。”
来者正是“神都俗事监督查看院”的院长，天随子神君。
天随子道：“有客人？看来，是我来得不巧。”
“并非如此。”令迦解释道，“我与同涂君有鱼汤之约，便先去熬汤做鱼了。两位请便，”
眼见令迦上神离去，天随子在阿狸身旁坐下，也不拐弯抹角，直截道：“羽族凤殿，是怎么一回事？”
阿狸按了按眉心：“我倒想问你。”
“今日一早，羽族的人便来了，说是为他们凤殿提亲。”顿了顿，天随子道，“你在凡间跟人孩子都生好了？是跟了你的凡姓，叫方方，对么？”
阿狸：“……”
如此颠倒黑白，无中生有之事，阿狸不明白为何凤十七能如此信手拈来，信口雌黄。他先前在人间时，总觉得师无我与凤十七天差地别，判若两人。或许是他错了。离别过后，再次相逢，时非彼时，人非昔人，重逢的两人，都已度过了彼此并不了解的光阴。所以当然，凤十七早已不是他认知里的那个凤十七。
阿狸冷冷道：“没有这回事。方方是我在人间领养的一只白色小狗。”
天随子一怔。如果是其他人说出这种话，或许会被怀疑话语可信度，从而被质疑是不是想“抛妻弃子”所出的恶言胡话。但因为是阿狸说的，天随子知晓阿狸不会说谎。他不由摇头道：“那我便不明白他们是为的甚么了。羽族之人，跟你哥哥私下又谈了些话。总之，你哥哥大怒，杀气腾腾的便走了。我也拦不住。”
阿狸陷入沉默。
天随子问：“你说，凤殿为何如此行事？你哥哥去了，会不会起冲突，在羽族把人打到半死？”
“……”阿狸道，“不至于。哥哥有分寸。”
“你哥哥的分寸，就是不把人打死。我可不信他的分寸。”天随子又道，“他为何要闹如此一出，可是你在凡间得罪殊厌少君了？”
阿狸：“……”
天随子：“还是说，他认出了你，知道当年‘玄龟’一族的事，知道君师是你扮演的，他在报复？”
阿狸一听，顿时头更痛。他慢慢开口：“如果要报复，也不是这种办法。”
“也是。”天随子很认同，“倒像是恶作剧——这孩子性子可真顽劣，你当年很头痛罢？”他笑了，“你现在看起来也很头痛。所以，你打算如何？本来历劫回来就该司职，不如我给你放几天假，你去好好处理一番。”
“不必。”阿狸道，“过些天，我自去寻他。”
“你一向是有主意的。”天随子拍拍阿狸的肩，“若需相助，与我直言，不必客气。”
送走天随子之后，阿狸找到了令迦。令迦上神一见阿狸便道：“大人还真是养了不少鱼，倒是方便我做汤。”
阿狸的小院，没有花草，只有一口铺满了后院的水池，里头别的甚么都不养，只养鱼。五彩斑斓的鱼，每一条都极名贵。若是有神君知晓阿狸悉心养着，却只为口腹之欲，恐怕得顿足大喊“暴殄天物”、“为富不‘仁’”。
薄切了鱼片，令迦递出一小碟给阿狸：“尝尝。”而后道，“倒是有一件事，想跟同涂君说明。我想，这或许是导致凤殿与大人如今不睦的可能原因。”
阿狸略微诧异，道：“但望相告。”
令迦上神道：“其实，殊厌少君在凡间历劫之事，在往后的半段里，我们多少有参考他本人在羽族的经历。因各位织命师，实在是不知要如何才能掌控住他——阿狸大人听说过羽族与鳞族多年前的纷争，那场‘鲲鹏之乱’么？”
鳞族极为讲求血统纯净之说，鳞族人合该只与鳞族之人通婚，若与外族诞下子嗣，便会被视作低劣的杂种。万千年来，鳞族确实鲜少与外族通婚，但唯一例外是和羽族。不知为何，总有鳞族之人为之吸引，会跟羽族生下后代。而这些孩子，兼具鳞族跟羽族的特征，往往在某一方面才华横溢，可因为混血的身份，从一出生就被打上“杂种”的烙印，在鳞族过着低人一等的生活——这些羽族与鳞族的混血之子，被称作“鲲鹏”。
当年便是有鲲鹏不堪忍受欺凌，投奔羽族，结果爆发了羽族封地里的“鲲鹏之乱”，死了不少人。
令迦上神道：“曾经有段时间，神都内十分流行一出皮影戏，叫‘三生梧’，讲述的便是那段旧事。里面浓墨重彩刻画的一个人，是凤殿的最后一位君师。大人看过么？”
“……”阿狸道，“我不关注这些。可即便如此，皮影戏而已，何以当真？”
“若写这出戏的，是凤殿本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 凤十七：我磕我cp，自己写同人
不愧是你，殊厌少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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