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的主人却拦住了对方，说道：“师兄。我无挂碍，师尊下手有分寸。”
“你……”决明子一时愤慨过头，连话都说不流畅，“你、你就这样任由他打骂？！”
“师兄，世间骂人者，分两种。一者实，二者虚。倘若对方所言为实，我有什么可嗔怒的？假如对方所言为虚，虚言之人自得其骂，与我无关，我又何必嗔愤？世间打人者，也分两种。一种伤人性命，一种伤筋动骨。若是涉及性命问题，我自不会任人打杀。若只是伤筋动骨，不过一时疼痛，自在随心，若我心无挂碍，一切便也就没什么。”
决明子不语。过得片刻，道：“是我害了你。你师尊一向讨厌我师尊，连带我这些弟子也瞧不顺眼。他见我同你走得近，定然心中大恨，对你更不好。”
手的主人说：“这与你无关。师兄，修行在自身。今日请师兄来，是为请教课业。我确实有些问题不太明白。”
决明子顿了顿，应道：“好。”但他显然很困惑迟疑，“可是书呢？”
“师尊拿去撕了。”
决明子失语。
手的主人道：“我昨晚做功课，已将所有书翻阅完毕，内容记在心中。无论书籍存在与否，都不影响。”
难怪昨日来的冲夷子，冷嘲暗讽“天才”什么的。手的主人，他过目不忘。而这，很有可能只是其众多所长中的一个。
决明子这次离开时，情绪低落。他临走前，突然道：“师弟。”
喊完这一声称呼，又不再继续说下去。他似乎是在慢慢组织语言，决明子停了一停，才继续说道：“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不会过来找你。但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跟你划清界限，只是这样对外表现，才能令师弟你的处境不至恶化。是我之前行事没有三思而行。师弟放心，我定会来寻你，救你脱离苦海的，你等着罢。”
此次分别之后，决明子果真不再出现。不过，冲夷子倒是常来屋内寻手的主人说话，为着决明子不再来一事，冷冷的，带着一点幸灾乐祸看好戏的意味，笑着说：“什么惺惺相惜，讲什么惜才。都是说得好听，骗人，演戏。这些高高在上的公子哥，本质还不都是些捧高踩低的货色，狗眼看人？
“你瞧，当你无用之时，路边的狗都不会多看你一眼，更何况他们？你的这位好师兄，怕是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
手的主人面对冲夷子，什么都不说，既不为决明子分辩，也不为自己回嘴。冲夷子反而更怒：“师兄问你话，你一句不回，怎么，关禁闭关久了，连基本礼仪都忘了吗？师无我，你好骄傲啊！但你天资出众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困在小屋一角，被师尊厌弃，当一条无人问津的弃犬！”
阿狸落进凡胎之中，经由手的主人悉心照料这么久，第一次知晓，原来对方的名字是师无我。
冲夷子怒气冲冲离去，师无我不曾有任何外露情绪表现，只是略做收拾，便开始为阿狸擦药。小屋中无人出现时，手的主人不会开口说话，他只是极为细致认真地替阿狸涂抹膏药，擦拭身体。
这是一件没有技术含量，但非常琐碎、消磨时间的事，明明也没人在旁监工，可师无我一直十分认真，一丝不苟的，没半点怠慢懈懒，仿佛为一个活死人涂药，对来他说，确乎是一件重大要事，同神堂课业一样，是修行一件。
过得几天，冲夷子又寻来，却非是为口舌上的争吵，而是带来了课业。
一沓重物落在桌面上的声响，冲夷子道：“师弟，神堂布置的功课，明日便要上交，你那么聪慧，定能写完的吧？”
也不等师无我回话，他又冷哼了一声道：“我已将作业带来给你，你能否写完，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明日一早，我会来你屋里取。完不成就是你不敬师长、藐视神道、不遵戒律，届时，师尊自会重罚于你！”
光听那书籍落桌的动静，便知定是厚厚一叠，寻常人肯定无法完成，这显然是恶意的刁难。可师无我难以用一般人的标准去衡量，他花费一宿时间，竟将那些课业都完成了。
冲夷子破晓时分便来屋中，对着那叠已做好的功课，冷哼了一声，本是来看笑话的他，讲不出什么奚落之言，最终抱着课本，心情不佳地离了开去。
而自那一天起，冲夷子隔三差五地便会给师无我带来课业，虽无好话，却也没再说那些有的没的恶言。
但这就很奇怪了。因为，以之前态度来看，冲夷子决不是个讲求同门友爱，会帮助师弟度过禁闭之日的人。
如此个把月过去，一直风平浪静，然某一日，冲夷子并未携带功课前来，而是带了一道题，要求师无我续编一个故事。
化外世界，有八百万神明。诸天万象当中，存在一位外道之神，座下弟子万千。其中，最新入门的弟子里头，有一位才华出众，却是过分自视甚高，清高自傲，从来做人情绪外显随性，凡遇不喜者，皆以白眼相待，得罪者，不知凡几。如此志骄意满，实乃大忌。神爱世人，惜其才华，欲以逆境魔考练之。那么，问题来了。对于这样一位弟子，究竟要捏设出怎样的磨难考验，才能将之训|诫？
冲夷子来到师无我处，常常不是恶言相待，便是冷语相对，可这一日，居然带着点笑意：“师弟聪慧，想必讲故事的能力也不差。若是续写，你要多久时限？五天，七天？还是要半个月？”
室内陷入安静，师无我并未立刻回复，冲夷子也不急着催促。这两人之间，鲜有安静相对的时刻，此时那么一段静谧的沉默，竟显得有些诡异。
稍待片刻，阿狸听见那道金玉相击的音色，吐出个数字来，手的主人师无我道：“三天。”
冲夷子笑容一僵，隐有不悦：“哼，三天？三天够吗？你别是成心糊弄，应付了事。”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内，师无我果真续写完了那个故事，冲夷子拿走书稿时，并未做任何评价，但想来他是满意的。因为若是不满意，他当场就会发作，万不可能这般和平收场。
不知何时开始，冲夷子踏入师无我屋子的次数，明显变少下去。他本人变得极为忙碌，到后来，不再亲临，而是吩咐了其他人给师无我送来课业本。
当新来的人送来课业时，师无我问：“冲夷子师兄呢？”
来人道：“冲夷子师兄忙着呢。他已高升，哪有空管这等琐事。”
师无我轻轻重复：“高升？”
那人闭了口不再说话，似乎打定主意，不论接下来师无我怎样追问，他都不会回答。但直至他出门离开，师无我除了那一句略微疑惑的“高升”之外，便再没说过其他什么。这个本已打定主意不说话的弟子，忍不住道：“你不问我吗？”
师无我语声淡淡的：“既是令你感到为难，我便不会相问。”
那人突然道：“听说你同决明子师兄，曾经很要好。”
师无我道：“神堂同修，是有几分交情。”
“那我便与你说了罢。前一段时间的巫祝武试，正是决明子同冲夷子师兄相比。为了能够不出意外地取胜，决明子在武器上涂抹了迷药。那迷药借由兵器撞击，可化散至空气中被人不知不觉吸入。冲夷子师兄不幸中招吸入迷药，筋骨乏力，一个失手，竟被决明子残伤了一只眼。”
来人一口气讲述到此处，便有些续气不上来，因此停下，稍作歇息。
师无想了想，道：“而决明子却被查出来，在比赛前就提前服下了解药，对吗？”
“不错，就是这样。咦——你不是同决明子很要好么？怎么不喊他师兄了。”
“他现已不是师兄。营私舞弊、戕害同门，神言宗已他除名驱赶出宗，我说的对吗？”
那新来的人怔住，停了一口气，才接着道：“你说的都对。但有一点，想来你是猜不到的。”
“哦？”
微微上扬的音调，声线是那样恰到好处。
“因他刺伤冲夷子师兄的一只眼睛，巫一大人为徒弟声讨公道，便回敬刺瞎了决明子的一双眼。”
师无我道：“巫九大人一定当场大怒。”
那人道：“可不是。本来表面还维系一两分情面，从今往后，彻底撕破面皮了。但决明子也是罪有应得，人赃并获，在场那么多人亲眼所见，巫九大人便是想偏袒都偏袒不了，理不在他那儿。”
师无我问：“你觉得决明子果然作弊了吗？”
那人回答：“谁知道呢。作没作弊，和我们这些人有什么关系。就算他被除名，巫祝的名额，也轮不到我们。那你呢？你认为决明子作弊了吗？”
师无我道：“我心中的想法，不重要。重要的是‘众人’如何看待这件事。”
那人道：“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可你不伤心吗？”
师无我道：“我为何要伤心？”
那人说：“你同决明子认识一场，我以为你会替他难过。”
“修行在己身。”师无我思索了片刻，道，“没有谁可以替他人拜忏。他自身不觉悟，便也就是不能改变。我替他拜忏，也只是我在拜忏，而非他。于事无补。”
那人愣了愣，说：“你真是个奇怪的人。你说的，是挺有道理的，可听起来，总觉得很无情。”
这人出现一次后，便再未出现。每次前来送课业的人，都不一样。冲夷子似乎是不希望师无我同他人建立起过于紧密的联系，假如来送功课书籍的人，每次都是同一个，那一来二去的，师无我不就有可能跟对方熟悉了吗？这显是冲夷子不愿见的事。
阿狸觉得，最近一段日子过得甚是无趣。
前头也说过，师无我是个没有人旁人在场时，就不说话的人。阿狸不能动弹地躺在沉寂的屋内，他突然有点想要知道，当每日涂药结束，在那些剩余的闲暇时间里，既无人拜访也无人来送课业的情况下，在这些无言的时候，师无我都在做些什么？
已有好些时日，无人光临师无我的屋子了。
以往每隔一段时间，总会有人听从冲夷子的吩咐，来给师无我送课业，两次间隔等待的时长，最多不过七天，然而这一次，却足足隔了二十天。二十天了，都还没有半点消息传来，这很奇怪。不过，师无我倒是不曾显露出半分焦虑情绪，外界怎样，似乎与他无关，他只专心致志，一丝不苟地替阿狸擦涂膏药于身。
不过，今日之时，那带着薄茧的手指游走在阿狸的体肤之上，忽的，停住了。
少年收回落在阿狸身上的手，而后，用他那冷玉相击的声音，恭顺地念了一句：“师尊。”
作者有话要说： 中二攻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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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文之后，原本的预收一直在狂掉呜呜呜
玄学**献祭一下师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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