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质大变的少年，瞬间松懈下来，颇有些了无生气的意思，此时时刻，要死不活的，宛若一个活太久又没多余盼头，以至于活得很没意思的半截入土老头一样。
他问阿狸如何发现，自然是因为阿狸感知到灵气的走向。
小核桃的灵力仿若游线般，扎入魏沈末的体内。魏沈末行动与活人无差，但实际身上死气沉沉，按理来说他早该是个死人，可因着外在灵力的不断输入，这灵气充当生机，裹挟压制住死意，仿佛傀儡提线般操控住魏沈末。
阿狸道：“我与魏沈末认识。”
小核桃瘫在床上：“我还以为魏叔过去认识的人，都死绝了。果然碰上我不认识的‘熟人’，就很容易露馅啊。”他嘴角微翘，神情有些似笑非笑，“但仅凭这点就能判断出么？——多年不见，人都会变。你如此笃定，肯定还有别的原因。对么？”
阿狸不答反问：“你还记得甚么。”
小核桃道：“鬼医姐姐没告诉么？别看我这样，事实上我只有五岁。我不过是个宝宝。你问这些问题，可太为难我了。”
“换个问法。”阿狸道，“你还记得自己是谁？”
小核桃一怔。
阿狸陈述道：“你记得前世的回忆。”
外貌看起来足有十四岁的少年，表情凝住。他默做了半晌，随即跳下床，鞋也不穿，赤脚走到阿狸面前。隔着被摁进阿狸怀里的师无我，小核桃盯着阿狸的眼睛：“你知道甚么？”
阿狸淡淡道：“换个表情。”
小核桃：“嗯？”
“就之前那样，困扰又懒得动的模样。”
“这样？”
“再自信一点，好像一切都在你掌控中的样子。”
“……”小核桃道，“这表情要素也太多了，又不是吃饭时‘加菜’那样简单的事。我做不出来。你要求真古怪。”
阿狸仔细打量小核桃的脸，倒没再强求，主要也是强求不来。他问道：“关于你额头上，那个印记，你还记得甚么？”
少年始终绷带缠着额头，便是准备入睡之时也是如此，概因他额间有一道“十字血纹”，不想被人瞧见。
“我不记得。”小核桃不假思索地回答，他与阿狸对视，片刻后，他移开视线，“我记得出生到现在的全部，我甚至记得你，当时我还是个小婴儿，你居然将我放在锅里，真是不礼貌。”
阿狸：“还有呢？”
小核桃顿了顿，而后慢慢道：“我确实记得许多不属于此生的记忆。但它们零零碎碎的，只有一些片段。我不知它是否是来自我的前世，但我记得鼓音，还有血面具。它们总是来寻我。无论我是老是少，或男或女，我总是被它们找到，然后被杀死。”
咎征音鼓。血面巫祝。这些都是神言宗处理“咎人”的手段。他竟记得。而这些，或许是他轮回印象最为深刻的部分。
阿狸微微敛目，半晌，道：“你操控魏沈末的手法，叫做‘裁灵术’。你如何会的？”
小核桃道：“我不知它叫‘裁灵术’。不过，比起这个，你不是更应该来问我——问我究竟对魏沈末做了甚么？”
阿狸：“你要与我讲？”
“说与你听也无不可。”小核桃道，“魏叔为救我而死，当时我便忽然无师自通，恍惚里记起了许多我不该知晓的事，你说的‘裁灵术’就是其中一项。”顿了顿，他又道：“我希望你能保密。”
阿狸未言。
小核桃道：“总归我不曾因此行恶事。魏叔活着，大家都高兴。”
“……”阿狸黑阗阗的双目看向小核桃，过了良久，道，“好。我答应你。还有一件事提醒你。”
小核桃：“甚么？”
“促使虚白城异变的，是柳无牙。而柳无牙，是魏沈末的父亲。你既要扮，就注意点魏沈末知晓事情真相后，该有的反应。”
离开此间，回到原本屋中，阿狸和衣而睡，师无我在旁跟着躺下，也不多问先前发生了甚么，只是，他侧身忽然道：“看你心情不好，今夜可还能入眠？”
阿狸闭眼不理他。
师无我又道：“不然我给你唱个睡前曲，给你听听罢？旁人娘亲不都是这么哄孩子的么。”他揶揄道，“好歹你现在是我‘女儿’。”
“……”神界羽族凤殿开嗓是甚么鬼样子，阿狸再清楚不过，他其实并不相信凤十七进入‘轮回’后，在凡间能唱得像样，本要否决，但话到口中，最后竟变成了，“唱来听听。”
于是师无我清了清嗓子，开唱。
阿狸默默听了一段，翻身一把捂住师无我的嘴，阻止对方继续用歌声迫害自己的耳朵：“该睡了。”
师无我眼中带笑，他模模糊糊地笑了一下，说：“嗯。”
收回手，阿狸刚闭上眼，就听厉无咎里就在识海中说道：“真受不了你们。”
阿狸冷冷道：“那你就别看。”
“你以为我想看？”厉无咎不满地再次呛声，“要不是你，我本来早就逍遥远去了。倒是那个小核桃的事，你不让师无我知道，让我看就没关系？”
阿狸道：“你不会说出去。”
厉无咎立刻冷哼了一声，道：“我当然不会。这点破事有甚么好跟其他人讲的。但你真的相信那个小孩说的话？”
阿狸：“你想说甚么？”
“这小孩一点都不像只有五岁。他诡邪得很，所说之言，不可尽信。他说老魏是为救他而死。当真如此么？也许是他杀的。苏绮言不也说了。小核桃想拜她为师，她没收。但你可还记得我们带着苏绮言与老魏小核桃相逢时，苏绮言曾问老魏有没有好好看医书，听起来倒像是苏绮言收了老魏做徒弟，哪怕没有，也是多有指导的。也许，那小孩就是看中这一点，才——”
阿狸冷冷道：“有证据么？”
厉无咎：“证据？”
阿狸道：“没有证据，不过是些瞎猜的胡说八道。”
厉无咎一愣，旋即恼道：“我是没证据，但这可能性也不小。就是给你提个醒，让你长点心眼。你倒好，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你爱怎样就怎样吧！我才懒得管你。”
说完此话，厉无咎反手便在识海内开辟出一块独立的“新界识海”，跳了进去，再也不理阿狸。
阖目躺着，阿狸并不能入睡。小核桃让他想到一个人。种种行为细节，那些诸多强迫一般的整理摆放习惯，还有“裁灵术”的使用，尤其是长相外观——眉心的“十字血纹”，以及面部的轮廓，尽管还显稚气，但确实很像……
很像阿狸的义父。
五百年余前，阿狸不过还是一枚在外漂泊的蛋，机缘巧合下，被十万大山“赤部”的含章君买了回去。
**八荒之内，凡生灵存在，都靠汲取灵力生存下去。灵力富饶之地，俱为神都子民所占据生存；而灵力匮乏之地，则是十万大山子民们流浪居住的地方。
十万大山虽则是叫做十万大山，却并未有甚么连绵群山，它是个不毛之地，到处都是毒湖恶沼，但其地下有着宜人居住的大型溶洞，因着地底的岩貌奇特，宛若万千大山相组，故而被称之为“十万大山”。
所有十万大山的子民，俱是住在地底之下，因此，神都之人蔑称其为见不得光的“穴居贱民”。
阿狸被含章君买回去的原因很朴素，因为蛋的个头够大，足有成年人的头那么大，看起来能吃好几顿，并且形状饱满，光泽莹润，一看就是颗不可多得的好蛋，味道必然美味不差。
只是将蛋买回去后，含章君发现蛋有古怪，他举蛋就地往小石子上一磕，居然没能将蛋磕破。
当然，这点困难当然是难不倒含章君的。含章君虽担心损坏浪费蛋液，可也试探性地逐渐加大破蛋的力道。他从一开始的磕、摔、砸，到中期的用掌劈，再到后期的拿刀劈、刺、砍，都未能叫他成功打开这枚蛋。于是——
含章君放弃了。
“轻易认输言败”，一直是含章君从小到大养成的“优良习惯”，因为他很怕麻烦。然而，就在他抱着这枚“怪蛋”，挑了个无人出门的深夜，准备随便找个地方丢掉时，巡查的督员出现在了含章君的身后，幽幽道：“垃圾分类，人人有责，这两日不是‘丢湿垃圾’的日子。”
含章君：“……”
含章君一脸无辜地转头：“失礼。主要是我家这蛋在坏了很久，真是见了个鬼，它搁家里几乎发臭，于是我一时情急，咳咳，见谅见谅。”
一身黑衣的督员冷冷道：“含章君不用找这些借口，你明明只是不记日子，而且这里不是垃圾‘投放点’——你根本是懒得出门罢？你已经是个上了我们‘黑名单’的惯犯，今日你必须跟我走一趟‘白部’，我们必须要给你重新上一堂‘垃圾分类’思想课。”
含章君微笑含泪，只能抱着砸不破的怪蛋，跟着黑衣督员进了“白部”。等他接受完思想改造，已是第二日。他满眼红血丝，面容憔悴得宛若饱受十年还是没得吃饭的那种，也不知究竟是怎样的思想教育课能将他教成这样。
抱着蛋的含章君重回住所，他回家之后，就地一躺，如同死尸，过了许久，才懒洋洋地低声自语道：“虽然真的不想出门，但好像只能去地面上，将这蛋丢掉了。”
话音刚落，只听怀中一声“咔嚓”脆响，含章君莫名低头一看，只见先前这个他怎么也敲不破的蛋，居然裂了一道口子。紧接着一连串“咔咔”脆响，蛋壳一半裂开，破开的缺口里，居然从里头探出了一只毛绒绒的白色小爪子。
那小爪子用力一顶，上半身蛋壳都被掀开了去，露出里头毛绒绒的一团白色生物。
“猫……猫？”含章君不敢置信，“蛋生的猫崽子？”
破壳里的小猫，抬起眼睛看向含章君。毛绒绒的一团，冰雪堆砌而成般的颜色。天底下所有的幼崽都长得有些娇憨，这只小猫也不例外，纵然看其起来有些天生冷淡，冷淡得几乎生出一点冷漠从容的意味来了。然后，这只小猫无比准确地开口唤道：“娘。”
含章君：“……”
含章君露出了仿佛被人掐住脖子，又紧接着被人砍了一刀的表情，他飞速捡起掉在地上的另一半蛋壳，直接将这里头的小猫盖了回去。
见了个鬼！这甚么蛋生的猫崽！这甚么见鬼的“娘亲”称呼！
一向以懒散著称，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能在家绝不出门的含章君，抱起怀中的蛋，以一种快速到旁人肉眼瞧着都有些身形模糊的速度，冲出“十万大山”，冲到了地表，紧接着更是直接冲到神都与十万大山的交界处——他将这蛋猫丢在神都城门下，转头就跑。
他的如此行为，自然被神都镇守边城的红甲卫尽数看在眼中，所以含章君折身跑出不过五尺距离，就遭到来自背后的一连串的神术攻击。明明神术有好几道直接砸中含章君，但他却能徒手硬抗将之挥开，甚至反向将之重新打回去。
神术是长于灵力充沛之地的神都子民特权，“十万大山”的子民只修锻体武术。双方对打起来，瞧着便像是十万大山的人拿命挨揍。
含章君挨了一通打，心里恼火，他一边跑，一边回头比了个代表辱骂意思的中指，并大喊：“代我问候你家老父老母！祝你们全家早日殡葬！”
送走古怪猫崽，含章君回到家之后立刻换了件衣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可躺了没一会儿，他突然猛地坐起，他先前没细想，此时却想起来：“那只小猫崽就这么被丢在神都界外城门口那儿，神都的人会捡回去么？”
他逃离得匆忙，本来准备好的解释词句，早就忘记喊出来……可也许他说了，那些神都之人，也不会信他的话，说不定看也不看，就将猫崽子当做危险的东西，直接给处理掉也说不定。这样的事，傲慢已极的神都混球们，又不是做不出来。
那种会说话的走兽形态，必然是神都幼崽。他们“十万大山”的人，生来就是人身，断然没这等原形模样。所以，猫崽子一定是神都的人，也不知为何流落在外，居然被当做蛋类食材，在十万大山的菜贩场里随意卖出……
含章君提心吊胆了一会儿，又躺了回去，逼迫自己别去多想，总归是神都幼崽，与他有甚么关系。死了就死了。
五日过后，一直未出门的含章君，他的房门被人敲响。含章君以为是自己的小侄子来了，但未想开了门之后，甚么人都没瞧见。
含章君靠着门框，懒洋洋道：“谁啊，大早上恶作剧？”
说罢将门合拢，然而他未转身，房门竟又被人敲响。
含章君只好又将门打开，这回依然没见到人，就在他打算重新将门关上时，他忽然察觉自己的鞋面被人碰了碰。
低头一看，看到一只脏兮兮一团的黑灰色小猫，完全看不出本来的毛色。
难怪含章君开了两次门，都没见到人。这么顶点大的脏小猫，蹲在同色黑漆漆的地面上，谁能瞧得见？
不动声色的，含章君后退了一步。他如临大敌：“你怎么在这里。”
小猫仰起头，甚么都没说，身形晃了晃，然后“咚”的一下，倒地不起。
含章君大惊失色，冲上前去将小猫提起，发现对方还有呼吸之后，不由得松了口气。
小猫又脏又臭，摸起来还瘦骨嶙峋，轻飘飘的几乎没甚么重量。抱着小猫回屋，含章君心情略有些复杂，但他始终坚定地心想着：“这小猫是因为破壳第一眼看到我，所以误以为我是他爹娘了？不行。猫是一定要丢掉的，只是……他现在昏倒了，如今直接丢出去，说不定会死。虽说神都幼崽和我没关系，但这么做确实有些残忍。所以我还是养一养罢。待他好一些了，我就将他丢掉。嗯，绝对不能留。”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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