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月光皎洁，把路照的煞白，凤凰松的树影摇曳不定，路另一旁河风徐徐，偶有黄鼠狼嗖下窜出来，又嗖下消失。曹营就在河的尽头，那儿燃着篝火，扎着几十只帐篷，有成百人列成方块队练习刺杀，号子声几乎把河面震出波纹。
甄宓瘦小的身躯在夜幕中移动，守营的士兵把长枪举起严阵以待，等她走到跟前，才松掉那口气，原来是个娃娃。
“娃娃，深更半夜，来这干嘛？是迷路了？”
甄宓不怯也不惧，落落大方地朝那些士兵行了礼，说：“大叔，我来这找一个叫袁凤行的，家姐有信给他，你们认识吗？”
“袁凤行？你找袁凤行？”
那群士兵轰然大笑，“原来你姐姐就是他在城中的女人，昨日还听他炫耀呢，说是在马车上......”
其中一个兵瞪了说话那人一眼，“当着女娃娃的面，说这些干什么？娃娃你来的不巧，袁凤行犯了军法，正在受刑，恐怕不得闲看你的信了。”
甄宓翘起脚往军营中看，“他在哪？受人之托，我非要见到他不可。”
“这么大的娃娃，还挺讲信用，你往里走，看见那团篝火没有？”
甄宓顺着士兵指的方向走，很快来到篝火附近，那有个裸着脊背的男人，被绑在树上，正在受鞭笞，一下两下三下，背部一片殷红，皮肉绽开，细瞧，正是昨日在马车上跟甄荣苟合的男人。
她欲要上前，只见一个曹兵往袁凤行头上浇了盆凉水，“看来是真昏过去了，还要继续行刑吗？真打死了咋办？还是把二公子请出来，问问该当如何吧。”
须臾，一个高束头发，穿苍色衣裳，系镶玉腰带的少年从营帐中走出，他挺拔消瘦，眸光凌厉，有种与尘世隔绝的冷漠气质，少年手拿一把花纹繁复的匕首，割断袁凤行身上的麻绳，在他滑落倒地前，两个士兵架住袁凤行双臂，像展示货物一般抬到众人面前。
少年徐徐开口：“羽林郎将袁凤行，不守军规，携情报却不快马加鞭回营禀报，而是去私会民妇，致使军情贻误，我军大败，黄巾军破了并州，无极县危矣。”
甄宓大惊失色，无极县守不住了？这事可比甄荣要死大一万倍，倘若黄巾军真的打进城，那......
“黄巾军要打进无极县？你们要撤走了是吗？”
少年皱眉，望着甄宓大喝：“军营重地，哪里来的小儿？”
甄宓又进了一步，继续问：“满城的百姓，你们当真不守了吗？”
少年身旁有个穿戎装拿玄铁剑的将士说：“能守的话二公子岂会不守？黄巾军两万余人，我军不足千人，螳臂当车，如何守？”
“军中之事，何须向黄口小儿解释？”少年抬起两根手指，“来人，将此小儿送出军营，传我命令，拔营！”
甄宓被扛着扔到军营外，她拔腿往家的方向跑，没跑多远，便听见如山雷般的脚步声，几里开外尘埃滚滚，高举的黄旗上写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本可以绕城逃脱，但城中始终有丢不下的人，甄宓哼哧哼哧跑回家，却只看到甄朱在翻箱倒柜找东西吃。
“我娘呢？”
甄朱揉着咕咕叫的肚子，不耐烦地答：“没看见。”
“院子就这么大，怎么会没看见？”
“我长眼睛又不是替你看你娘的，谁叫你乱跑，八成是出去找你去了。”
甄宓在府里窜来窜去，见人就问，可个个都说没见过常氏，“兴许是出去了，四小姐耐心等等，总会回来的。”她却知道事情急迫，没法有耐心了，必须想个法子，赶快见到母亲。
就把自己住的院子烧掉吧，甄宓做了这样的打算，点着了床褥，把衣裙与鞋袜通通扔进火里，甄朱骂她疯子。
“都烧光了，住哪里？吃什么？你是憋着坏想叫我死呐，住手！完蛋了，完蛋了。”
木制地板和窗户使火势很快蔓延，浓烟和火光把家中其他人吸引过来，长孙氏大怒，嘟囔着三个扫把星，早知道把她们全赶出去，就没有这场祸事了，下人们拎来水，费了好大的劲，扑灭了大部分火，眼看还有些余烬，却不见有人在拎水来。
有比火灾更糟糕的事。
“打进来了，打进来了，好多贼呐，见人就杀。”
“说清楚，谁打进来了？”
“黄巾军。”
长孙氏身体晃了一下，被嬷嬷扶住，“夫人，由得它烧吧，黄巾军进城，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保不住的，咱们收拾收拾细软逃命吧。”
“嗯，逃命，逃命要紧，可找到大小姐了？”
“在假山里藏着，已经让老奴找到了，就是寻死觅活的，叫人难以招架，老奴喂了她一碗迷神汤睡下了，二小姐正看着呢。”
“还是你办事稳妥，快叫人套马备车，从小门出城。”
“还是先跟舅老爷会合吧，舅老爷是无极县州牧，手上有人有马，路上能护住咱们。”
“有理，快，快走。”
“那常氏和这俩孩子......”
“生死有命，看他们造化了，马车可装不下这些人。”
熙熙攘攘的门前很快冷清，一个人也不剩下，甄朱坐在灰烬上甩着胳膊腿大哭：“我要死了，我要死了，都赖你，甄宓，是你放火把黄巾军招来了，可怜我还饿着肚子，就要做饿死鬼了。”
甄宓骑在烧秃的半截院墙往远处看，看到奴仆抱着箱笼财物慌不择路，看到人撞倒人栽倒又爬起来，看到有人为了争东西打架，最后看到常氏妆发大乱地跑来。
“娘！”
常氏把甄宓从院墙上抱下来，摸了一遍胳膊腿，“我的孩，没事吧，我去外头找你，走了三条街不见你人影，还想去第四条街找，就看见这里着了火，吓的魂都没了，鞋跑掉了这才到，没伤着吧？”
“没有，娘，你看我，什么事都没有。”
“那些人在抢什么？家里为何乱成这样？方才我进门看到大夫人带着甄荣甄姜坐着马车出门了。”
甄朱此时大声哭喊：“那帮人打进来了，咱们就等死吧。”
“谁？黄巾军真的打进来了？不说曹孟德在无极县驻了兵马，怎么会......宓儿，那，咱们也逃吧，带着胖丫头一块。”
甄宓略微想了一下，说：“此时逃怕是晚了，孤儿寡母，手无寸铁，要是运气不好，正撞上黄巾军，十死无生，不如躲起来，这里已烧的七零八落，搭眼一看便知道没什么好东西可搜刮，那伙贼人不会久留。”
她走进还冒着烟的火场，“没全烧坏，床底和箱子里能藏人。”
此时的无极县尸横遍野，火光烛天，血渗到泥土里，空气中腥气味挥散不去，常氏带两个孩子躲进梨花木木箱里，木箱盖却怎么也盖不上，甄宓让甄朱出去，甄朱不肯，说要死大家一块死。
常氏于是把甄宓领出来，“你三姐姐身量大，别的地方不好藏，就叫她藏箱子里吧，咱们......咱们去床底下。”
刀砍在肉里的声音，剑从骨头缝拔出的声音，贼人的哄笑声，痛苦的哀嚎声，远处火烧木头噼里啪啦的声音，越来越杂，越来越近。床底下，常氏紧搂住甄宓，像母鸡护着小鸡。
十来个黄巾军来到院中，在黑色的灰烬里走了两圈，觉得十分扫兴，转身要走，却听黄花梨木箱发出吱呀的声响，黄色的液体从箱缝中流出，带着一股骚味。
“嘿嘿，这里藏着一个。”黄巾军用大刀挑开箱笼盖，甄朱尿了裤子，卷缩着身体，紧闭着眼睛，杀猪一般的嚎叫：“别杀我，别杀我，有旁的可杀，我妹妹和她娘就在床底下！”
常氏从床底爬出来，用膝盖走了几米，来到为首的黄巾军面前，磕了三个头，“官爷，行行好，是杀是刮，把我怎么着都成，放过我的孩子。”
她额前散开几缕头发，惊惧的双眸含泪，柔筋脆骨的模样更添了几分风情，那些没见过女人的黄巾军不由伸长脖子，凸出眼珠，口水把衣襟打湿，有两个胆大的竟然上手摸了下常氏的脸。
“这等姿色，不能便宜了你们。”为首的黄巾军用刀背拍掉小兵的脏手，说：“张角大王的两个女人都病死了，床榻空旷，若是能把这个女人献给大王，大王一高兴，将咱们兄弟加以重用，到时，要钱有钱要势有势，要女人有女人。”
其余的人跟着附和。
刀尖顶着常氏的脖子，“你愿意去伺候我们大王吗？”
常氏点点头：“只要官爷不伤害我的孩子。”
黄巾军把常氏扛在肩膀上，甄宓从床底的灰烬里爬出，目送着娘亲越走越远。
即便有前世记忆，即便运筹帷幄不在话下，即便有一万个心眼子，此时此刻，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这样一个平常的夜晚，短短不过两个时辰，无极县从人间乐土沦为炼狱，被屠戮生灵的尸首睁着不能瞑目的双眼，熊熊的火舌吞没着箱笼里的绫罗绸缎，房屋被烧成焦炭，破碎的瓦片哗哗啦啦掉落，偶有几个幸存的人，也不敢大声的哭，沉默地挖着坑，将至亲的人埋进土里。
甄宓站立在萧条的风里，泛黄的落叶在她裙角滚动，常氏离开了，她在这个巨大空旷的府邸成了孤家寡人。
哦，不，还有个甄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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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4章 苍天已死 黄天当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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