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更半夜，月影凄凄，一望无际的平原除去草木就剩流水，看不到一户人家，也嗅不到一丝生气。倒春寒不合时宜，冷风击打着关谨之弯曲的脊背，却未能因此斩断他的意志。
他不知道为何柳洵会出现在渔山，他也不知道为何柳洵还是会救下满身泥泞的自己。他想问，可他开不了口。只怕再耗下去，自己会将他一并拖下水。
于是，他跑了，撇开柳洵一个人跑了。
可他能跑去哪？或许早在八年前他就已无处可归。
父亲曾说，若是迷茫了，就抬头望向天空寻找北斗七星，它们如司南一样，总会救人于困顿之际。可今夜是混沌般的黑，黑得足以吞噬掉关谨之残存的信念。
他想父亲了，他想家了。
沿着五洩河西行定能到富春山，他决心剑走偏锋。
一路上他腹痛难耐，仿佛肚子里藏着一只专吞人五脏六腑的饕餮。俯身饮河水，冰凉刺喉，却不足浇灭他心尖炙热的痛。
五洩河以存有五处湍急的瀑布为名，河水虽清澈见底，游鱼可见，但比起恬静的西湖，它似一头豺狼猛兽，嚼碎奄奄一息的关谨之根本不在话下。
不知是不是胡乱灌下的酒在作祟，关谨之越行越无力，双腿越来越僵，身子越来越重。月光微弱，他摔了个狗啃泥，湿润的泥土溅得到处都是。
关谨之不在乎脸上的泥污，他写满不甘的双眼只顾盯着飞奔而逃的五洩河。他将脑袋埋入草地，似乎这样才能掩盖万念俱灰的下的涕泗滂沱。
“大人……大人！看那！看那！小的说得不错吧，茶楼后院搜到了带血衣裳，绝对就是关谨之的！”
“好！赏！其他人，拿下反贼！通通重赏！！”
渔山巡检的声音骤然响起，关谨之一触即溃。
几人的脚步声仓促而来，巡检朝着他大声说道：“反贼关谨之，前方就是瀑布，你已无路可退！乖乖束手就擒！梁氏但凡是跑了的、反抗了的通通都当场丢了性命！我奉劝你识相点，说不定国主还能放你一马，把你和梁氏老弱一块儿流放北疆！”
当场毙命……流放北疆……
“还是说，你也想效仿效仿关越山，自我了结？哈哈哈哈……我看你也没这个胆量！”
关氏注定遗臭万年，未曾想自己还拖累了梁氏。
榱崩栋折，亲故逐一离去，父亲音信全无，千斤重负席卷而来，连同世俗嘈杂一并击垮了关谨之破碎的心。
求生之欲倏地瓦解冰泮，关谨之边哭边笑。
他咬紧牙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了起来，他要给自己最后一丝尊严。
渔山官兵比五洩河的匆匆流水更像豺狼虎豹，他们犹如饿了三天三夜、你争我抢，直勾勾地奔着他那块鲜美的肥肉扑去。
关谨之没有跑，他顿在原地笑话他们又急又丑，没有一点儿人样。
五洩河水高浪急，他静得犹如死海。
他给足官兵期望，却笑着让他们落空。
一泻千里的五洩河岸，最后只余一群舌桥不下的官兵遥遥盯着关谨之再度掀起的涟漪，大失所望。
……
和煦春风徐徐吹拂，周边叶片沙沙作响，河水中鱼鸟和谐嬉戏，岸上炊烟袅袅。
额角的碎发一次又一次扬起，蹭过眉心鼻尖，他被挠得直发痒，睁眼一瞧，便是一片盛开的桃花林。
关谨之一怔，自己不是投入五洩瀑布了吗？莫非此处是生死边缘？
此刻，他背靠一棵百年老槐而坐，着一身干爽挺括的青色长袍，全身上下的伤疤消失殆尽，而腰间也多了一把赤红色的佩剑。
眼下场景些许陌生，唯一面熟的，是这棵老槐树。
父亲远在富春山的茅屋外便是这样一棵老槐树，定睛一瞧，两棵树的枝干都如出一辙，甚至一丈高的位置，都有一个浅浅的窟窿。
远处的桐庐镇虽也氤氲着生活气息，但是无论关谨之怎么瞧，镇上都看不到一丝人影。
温馨至极，也诡异之至。
捏了捏自己的胳膊，疼。
但关谨之宁愿相信自己是处于生死边缘。
“好哇，臭小子不练功，躲来这儿偷懒呢！”
只闻身后有一苍颜老者正数落自己，关谨之并不认识他，可左顾右盼也未找到第三号人。他看向老者疑惑地指了指自己。老者耸耸肩，以表理所当然。
关谨之费解，纹丝不动。
老者有些不耐烦地骂道：“你这臭小子！叫你练功，叫你练功，怎么练功还偷懒！偷懒怎么学得成剑！怎么成得了事儿！”
“你认错人了吧？”关谨之只觉得一切都虚幻如梦，不解回复。
对方不听半句辩解，看似老态龙钟的人儿却能挥得动胳膊粗的棍子，上前就是要给他一通教训。
关谨之的思绪尚在投河之际，呆在原地足足挨了两棍他才魂魄归位。
老者雷声大、雨点小，并非真要发怒教训。
关谨之也无所谓，他没心思与老者缠斗，他有好多话要问，上手就要夺下对方的木棍。
孰料，二人只差一毫之时，老者出棍的手倏然越过关谨之的胳膊，直接翻腾到了他的眼前。
关谨之惊呆了，他最引以为傲的身法在这位耄耋老人面前，简直不值一谈。
老者哼哼一笑，提起棍子便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这……这是什么速度？
他甚至还未看清老者的任何动作，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触至首级。若这并非戒饬而是利刃的话，他就真的死了。
对……他或许真的死了……
“等一等！前辈，你可否告诉我这是哪儿？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谁知，老者没给他疑惑的时间，棍子在话音落下之瞬又敲在了他的额头上。而这一下，老者是使了劲的，关谨之嚎啕一声，便疼得蹲下捂住了脑袋。
老人上了年纪，行为就越发接近顽童。见关谨之疼得哇哇叫，老者乐得哈哈笑。
“……你！”
关谨之气急败坏，他心底积怨太多，倘若此处真是生死边缘，那大家都是将死之人，不如……不如就让这糟老头子在死前长点记性！
可老者只是窥见了一瞬少年眼底闪动的杀意，便当即变化了姿势。这一回他不像持棍，打远处瞧，与执剑无异。
关谨之吃一堑长一智，他深知眼下老者绝非常人，便主动发起了攻势。
不出所料，老者快得惊为天人，关谨之被攻得节节败退。他想，恐怕只有父亲的速度才能与之抗衡。
老者悠悠提醒道：“脚下不能乱。”
关谨之急火攻心，处于下风本就如火上浇油，他不甘被一个岌岌老者攻得退避三舍，便舍弃章法、加快速度。
只是，老者竟能一边拦下他的进击，一边指出他的短缺，“进者，最忌心急，章法一失，破绽百出。”
言罢，棍子毫不客气地转向了关谨之松松垮垮的下盘，出人意料又在兵理之中。
三招之内，果不其然，关谨之摔得四仰八叉，模样甚是滑稽。他转瞬起身，恶狠狠地瞪着老者。
只是此次，老者并未因为关谨之的剑法杂乱、章法尽弃而笑话分毫。他如悬崖上的灵芝矗立原处，敛容屏气，“哎哟……年纪轻轻，杂念甚多、甚多！你呀……先回去吧！”
“……什么？”
“先回去吧，臭小子，回去把没想明白的事情全部想明白了再来也不迟呀！老头子我是个死人，还用不上你在这儿陪我！”
……
桃花林极速扭曲，天地混沌一体，最终全然汇聚于关谨之的眼前，慢慢化为一团漆黑的迷雾。他的心随逆转的空间一块儿扭曲，每跳动一下，血液流经之处就会传来阵痛。
他被迷雾带去云端，失重感逼迫他加快呼吸，而眼前仍旧漆黑一团，找不到方向、也找不到路，这儿真是恐怖至极，好似阎王大殿。
也罢。
比起血淋淋的现世，这儿也不过如此。
“关公子——”
熟悉的声音轻轻响起，他确信，是有人在唤他。
“关公子——”
唤他的声音不大，低沉厚重，却犹如春雨为他浇灭了心中烁火。他打开眼，先看到了一袭靛青袍，而后对上的，是柳洵忧虑又疲惫的眸。
微光透入茅屋，关谨之发现自己竟平躺在一木床之上。他想，柳洵守在这儿当是有段时日了。
没死成……
他哭笑不得，又无言以对。
“……你感觉如何？”
关谨之空洞着眼神久久不语，柳洵不愿打扰，良久才憋出一句问候。他悄然回神，却不回话，只是环视着眼下的狭小空间。
此刻，他才发觉，这儿的一切都与父亲的茅屋毫无二致。
“那日你情急坠入五洩河，我在下游将你救起，你便喃喃定要回富春山，还要找一棵老槐树……”
柳洵说着，将盛满温水的瓷碗拿起，他舀起一勺就递去了那瓣灰白的唇边。而唇瓣的主人神不守舍，只是静静凝望着他，却不肯张嘴接受。
“柳某也非存心扰你休息，只是……你已躺了足足两日了……我方才见你言有呓语，担忧你中魇难离，才斗胆喊醒了你。”柳洵保持着递勺的姿势，“你还很虚弱，喝点水吧。”
此言不假，虽说关谨之卧床整整两日，但眼底疲惫丝毫未消。他沉默着，艰难又倔强地起身，柳洵这才放下手中的碗，尽顺其意，将之扶起。
茅屋陈旧不堪，布局也未曾更改，关谨之伸出食指拂过桌板，一层厚厚的灰也随之被他蹭了下来。
柳洵欲言又止，略显尴尬。
“无妨……谢谢……谢谢你……”
关谨之终是开口，却发现自己孱弱到连气都提不上来。断断续续吐出了好些个字，他越道越心急，竟猛得拽起了柳洵的袖口，有气无力，但眼神坚毅。
“答应我……一件事……”
柳洵耐着性子坐下，将耳朵贴得近了些，“可以。不过你得先答应我……答应我，和我回浔阳养伤。”
“……”
关谨之没劲儿和他争辩，索性不语。
“你说吧，我在听。”
柳洵屈服了，他以手背试了试关谨之温度，满意点头之余，便满怀期许地看向对方。
关谨之不语，从怀中掏出了父亲留下的银匕首，他端详了半晌，最后如舍离般递给了柳洵。
“柳洵……愈这辈子从未有求于人，今日是第一次，算我求你，是我欠你的，你拿着这把匕首……”
柳洵一听脸色剧变，迟迟不肯接过。
关谨之深知心思被看穿，便自己拔出匕首，强硬地塞了过去。
“……别说了。”
“……愈并非什么高洁志士，我做梦都在、都在想如何才能安度此生。”
“奈何……奈何我是罪臣之后！如今还连累了梁家！连累梁家扣上了反贼罪名！柳洵，我死有余辜……我不配与你为伍……我也不配……不配存活于世！”
“……”
关谨之的泪早已流尽，他别无他求。柳洵放下匕首的动作被他呵止，反之，他还擒住了对方的手腕。
关谨之强迫柳洵，强迫他把刀尖对准自己的喉咙。
“我娘走得好早……我也八年没见过我爹了……这银匕首……是我爹留给我的……请你务必……务必替我收好……”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愈多年未见爹娘……不敢……不敢造次！”
“……”
柳洵的桃花眼使人留念，关谨之深深地看去，反倒没有一丝顾虑。
“柳洵……我的命……是你救下的……可我不想再害无辜之人了……求你……你杀了我吧。”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