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君知遥再度睁眼的时候，他已在一间隔音效果良好的单人病房里了。
房间窗明几净，摆件整齐，浅暧色的搭配让室内整体看起来非常清爽干净，所有物品都散发着被阳光洗涤过的香气。
而窗外郁郁葱葱的热带雨林，不夹带一丝杂质的天空，全身上下被大卸八块后、重新组装到一起的不适和疼痛都在告诉他，之前发生的种种皆不是噩梦。
君知遥从病床上挣扎着坐起，这几下腾挪就已经让他消耗了自身全部的力气，他只能虚弱地靠在床头，脸色白得不像活人。
热带地区的降雨来的毫无征兆。
那个陌生女人伴着湿润的水汽和滴滴答答的雨声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一杯温水。
她也不扭捏，径自坐在君知遥的身旁，将手心里攥着的药片和水杯递给他。
君知遥受了刑，又在爆炸中被石块砸中，当时被杜眠带人挖出来的时候，他的背部连带着两只手臂几乎是血肉模糊。
即便是现在养了半个月，也依旧是软绵绵的，用不上力。
女人眉心微蹙，思付片刻后，将药片托到他嘴边。
君知遥定定地看着她，并不张嘴。
她的手掌依然温热，可并不像君知遥所见过的女孩子的手，与温润柔软一类的词毫不相干。
那只手的虎口和指关节都覆着枪茧，而且指关节有轻微的变形，一看就是从小苦练的成果。
君知遥垂眸，竭力避开对方的目光——
他不知道在此地赫赫有名的顾家大小姐为什么要救自己，也不知道她会怎么对付自己这个暴露的警方卧底。
不过眼下，他心里还揣着另外一件重要的事。
顾熙华依旧举着药片，轻轻吸了口气：“我们没有找到舟叔，他应该已经逃走了。”
君知遥倏地拾起眸，目光正好撞上那一双异乎寻常的瞳仁。
一蓝一绿，两只几乎称得上惊艳的眸子里，此刻正含着笑：“这下你可以吃药了？”
顾熙华也不知道把药片攥了多久，上面的糖衣都有些融化了，露出的深褐色药片极苦，苦得舌头都麻木了。
她连忙把水杯递到他干裂的嘴唇边。
那苦味实在可怕，居然萦绕在舌尖久久不散，不由得皱了皱眉，被顾熙华一眼看见。
“……刚刚有点麻烦，过来的迟了一点，”她顿了一下，“你要是怕苦，我，我给你拿糖吃？”
君知遥本能地摇头，目光却在对上她的一瞬间怔住，头摇到一半就顿住了。
顾熙华不耐烦道：“你到底是要还是不要啊？一个大男人磨磨唧唧的。”
她一边唠叨一边蹲下身，在茶几底下的储物柜翻找糖盒。
“哎，我说你这个人，千里迢迢跑来受罪，不怕累不怕疼，怎么偏偏就怕苦？”
……她居然就这么背对着我，君知遥诧异地想，她难道就不害怕我逃跑吗？
也许是她觉得，我现在根本不可能从床上下来，不会动手杀她？
看着这个瘦削的背影，君知遥忽然想起来，他其实是见过顾熙华的。
——十年前的一个雨天，夜里。
大一的君知遥放暑假回家，刚好他妹要去学校组织的夏令营呆一周，他难得有空，可以跟几个本地的好友一起离开他们从小待到大的南闽，去厦城玩。
他们一伙六个十**岁的半大小伙基本上都是头一次彻底的、离开家长的视线，比脱了疆的野马还嗨。
几人在某家经典的大排档就着各类小吃，边聊边喝，到凌晨两点才心满意足回旅馆。
她对于当时的他们来说只是一个些许惊心动魄的插曲。
但很快就被忙碌的他们抛诸脑后。
*
夜市里人流如织，摩肩接踵。大排档明晃晃的灯泡被香辣热汽笼罩着，这边距离海滩不到一公里，空气中满是亲切的海盐味。
“来来来，你们的五碗沙茶面，一只芋泥香酥鸭，四份海蛎煎、六斤小龙虾六斤香辣蟹！”
“啤酒饮料自取，您吃好！”
沙茶面中有花生酱，芝麻酱，调配虾酱、洋葱、牛油等特制而成的酱汁，豆腐被煎的两面金黄，鱼丸Q弹爽口，大虾和鱿鱼圈饱满多汁、瘦肉嚼劲十足，在脑袋大的碗里堆尖，油碱面口感柔润软烂，沙茶汤头浓郁鲜美。
刚出锅的海蛎煎还冒着热气，色泽金黄油亮，外酥香里弹牙，还带着海水的咸香，鸡蛋鲜嫩葱花清香，搭配甜辣酱，令人食欲大开。
香辣蟹用香叶、八角、蚝油、小茴香等炒得汁水淋漓，咸香入味。用力一掰蟹钳，里面满满全是雪白的肉。
君知遥、徐昱、曹禺吃得满嘴满手流油。
季枫邑则负责招呼服务员上菜，他边帮忙端盘子边接受同学们地方投喂。
尘子涵和林一褀边喝酒边猜拳，两腮通红。这两位不胜酒力，凌晨一点左右就栽在桌上，被吃饱喝足的徐昱和曹禺扛了回去。
剩下君知遥、季枫邑两人把酒言欢，天南地北地胡扯。
凌晨两点，老板要打烊了，他们才出了排档。
这小城因为游客流动性大，治安算不上好，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昏暗的灯光与他们为伴。
但他俩都是身高一米八的男生，又是警校生，带着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气，优哉游哉地往回走。
走到一半，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他俩就跑到一家小卖部的屋檐下多雨。
这种夏夜，雨来得急也去得急，最多半个小时雨就会停。
季枫邑忙着跟自家老妈报平安。
君知遥在一边无所事事地躲着雨，他突然发现前方一辆车开车远光灯，极速驶来，溅起一片水雾。
“谁他妈大晚上的开这么快，有病吧。”
君知遥低声骂了一句，正打算拎着同学的领子把人往店里拎，免得一会儿被脏水浇个透心凉，却发现那辆车在距离他们二三十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停了下来。
这小巷子往里走原来越窄，根本挤不下一辆车，也没有个掉头的地方，也不知道那人是不是真有病，往这里面开——被卡住了吧。
君知遥幸灾乐祸地想，刚想和打完电话的季同学好好嘲笑一下车主，目光却在刹那凝固——
车停下的同时，后备箱被粗暴地从里推开，蹿出一个人影。
待那影子跑近了，他俩才看清，那是个穿着睡裙的小姑娘——
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和薇薇一般大。
她一下车就疯狂地往前跑，冒着雨，身后慢慢涌现人影，从四面八方而来。这场景，一看就是一帮大男人在追一个小姑娘。
他俩对视一眼，脑子第一个蹦出来的皆是课本上那些骇人视听的人口拐卖案。
那姑娘跑到巷子尽头，发现无路可走，一眼又看见了屋檐下的两人。
她站在雨里，浑身湿透，狼狈至极，眼神惶恐清明。
可能是知道在这种境地下，过度的情绪宣泄是没有用的，所以她没有哭。只是安静地站着。
小姑娘鼻梁高耸，眸色浅澈通透，看起来像是个漂亮的混血儿。
叫骂声愈近。
“救我——”她张了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救我
君知遥勉强通过口型判断出她想说什么。
这一刻，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她为什么不大声呼救，但在人影的持续靠近中，他还是把女孩儿拉了过来，护在自己身后。
那面包车上的四五个男人冲了过来，他和季风邑配合默契，一脚踢开一个，然后在男人们的骂声中，动作相当娴熟地将女孩儿扛上肩头，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巷子口冲去。
场面十分混乱，一时间，也说不清谁的架势更像犯罪团伙一点。
他俩拿过学校运动会长跑的前三，在熟悉地形的加持下甩掉几个中年男子不会超过五分钟。
可今天他们得护着身上的女孩儿，还得防着对方手里的刀，以至于雨停了，他们还没有摆脱这几个人。
他们轮流领着女孩淌过浑水和坑坑洼洼的路面，才把穿着单只鞋的女孩放下来。
最后，他们带着女孩儿藏到了派出所路边的灌木丛里。
——受害者死活不肯踏进派出所，还在门口二三十米远的地方差点没哭出声来，他俩顶着某个行人怀疑的眼神，只能草草作罢。
君知遥拿出手机要报警，女孩儿却不要他报警。
她双手比划又搭配口型比了两遍，“我家人马上就来接我了，他们会找到这里的”。
季枫邑坚持道：“还是报警吧。”
女孩儿：“我怕警察，我从小就怕警察。”
这样的话，季枫邑听过很多次，他说：
“是不是小时候爸妈说不听话就让警察来抓你？扯淡，你要知道，当你有危险的时候，警察才是能救你的人。”
女孩儿只是看着他，不说话。
于是，两小伙子只能猫着腰陪着她躲在湿漉漉的灌木丛后，等着她家人来接。期间，那几个男人鬼鬼祟祟地从他们面前来来回回，经过了好几次都没有发现他们。
“他们为什么追你？”
季枫邑问。
女孩儿不答，连比带画，无声反问：“你为什么救我？”
季同学冲她咧嘴一笑，说：
“因为我爸我爷爷都是警察，我……”
他忽地被好友踩了一下，在对方不赞成的眼神里把那句’我之后也是警察’咽回肚里，转移了话题：
“长辈们都在说要路见不平的时候根据自己的能力来拔刀相助，第一要素就是保护好自己……还特地送我去学了搏击。”
小姑娘：“……”
她一哆嗦，打了个喷嚏，又打了一个，可怜兮兮的，像是没处躲雨的小动物。
君知遥从书包里摸出干净的，没用过的新毛巾，他捧着毛巾，一扭头就看见自己的好友正兴致勃勃地盘问人家小孩：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啦？”
笑得不要钱似的，像个怪哥哥。
把人小孩的脸都问青了。
“省省吧你，”君知遥抬手给了好友一巴掌，将毛巾递给小孩，对惊魂未定的小姑娘柔声说，“好了好了，没事了。”
“我看你头发都是湿的，容易感冒要不要擦擦？”
小姑娘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毛巾往自己头上一盖，笨拙地揉了两把又还了回来，主打的就是一个草率。
君知遥看了一眼对方的睡裙，勉强认出那应是某个大牌的经典款，价钱相当于某个传统三口之家两个月的可支配收入。
她在富裕的家中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吧。
他妹妹之前被拐的时候，他和奶奶都非常焦急，她的父母估计也是这般。
他叹了口气，经过人小姑娘同意后，才相当熟练的拿毛巾给人擦头发，并在看出对方的疑惑后，耐心解释：
“我家里还有个妹妹，比我小六岁。”
小姑娘点点头，忽然没头没尾地比划：
“十三岁，昭昭。”
“天日昭昭的昭昭？”
点头。
君知遥将对方的及肩长发从滴水擦到半干，又从包里找出了他妹之前在这包里忘记拿出来的暖手宝，让人揣在怀里取暖。
他看出对方不想跟他俩和陌生人无异的男生说话，就接着和同学有一搭没一搭的拿笔在纸上聊天，看到有人朝这里走来的时候就停笔，拎着人小姑娘的胳膊，打算往派出所冲。
就这样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当另一拔成年人打着雨伞经过此地时，女孩儿双眼一亮，说道：“我家人来了！”
她对他俩说了声谢谢，将毛巾往君知瑶脸上一兜，将暖手宝往书包里一扔，再把季枫邑往灌木丛深处推了把后，才从灌木丛里起身，冲上街。
那七八个穿着类似的，浑身散发着不善气息的成年人齐齐回头，见着了浑身湿漉漉的小姑娘。
他们急急将她围在中间上下打量，似在查看她有没有受伤。
小姑娘也红着眼眶向他们比划。
很快，几人当中的两名中年女子一个给她拎来了鞋和外套，一个拿来了水杯和午餐盒，另有个中年男人在一旁给她们打伞，没让雨在淋到她。
将人稳稳妥妥地送进第一辆车后，他们也上了车。
剩下的人坐进了第二辆车。
君知遥和季枫邑虽然对这孩子临走前的举动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还是蹲在灌木丛中用手挡住脸，一动不动。
等人走后才从灌木丛中钻出来，回到旅馆后也没对同伴提起此事。
因为那七八个成年人实在是不像普通人或者保镖一类的角色，看上去挺狠的，加上那小孩的长相……
他们为了不节外生枝，就将此事藏进肚里，也很快被作业压进学海，淡忘了此事。
谁知，谁知会在此地遇见“故人”。
难怪她那么害怕警察……
十年足以让人脱胎换骨，如不是亲眼所见，君知遥很难相信当年那个无助柔弱的小女孩，与现在这端坐高台人生死杀伐果断的上位者是同一人。
顾熙华仿佛没看到他五彩斑斓的脸色，递给他一块巧克力：
“牛奶的，这是我屋里能找到最甜的食物了。”
君知遥噙住那块巧克力，眼珠一丝不错地盯着她：
“你就是当年在雨里……小姑娘。”
顾熙华忽然笑了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
“你居然还记得我，当年我说的是自己的小名。”
君知遥咀嚼着巧克力，点点头，含糊不清地说：
“当年的事可把我俩学生吓得不轻。”
“玛莎在事发当天还在马场遛弯，被父亲的心腹匆匆送出警方封锁安顿下来的第一时间，就让人去挖废墟。”
顾熙华也含着黑巧克力吸气：
“说如果你们逃走了，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你们剥皮抽筋，喷啧啧。”
她有些好奇地看着他：
“所以你真的只是卧底，没有做其他的事情吗？比如撬走了她男人？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么恼羞成怒。”
君知遥听到这话，差点没被巧克力噎死，他捂着喉咙干巴巴地说：“……没有，让你失望了。”
“不失望不失望，”对方笑眯眯地望着他，神态动作格外类似猫科动物，“谢谢你们‘兄弟俩’，我终于从她最讨厌人物排行榜榜二，退居到了第四名。”
“……第一名嘛，就是带队把你从废墟里挖岀来的杜眠。”
“黑猫” （对着目瞪口呆的“敛翮”）（面露无奈）（双手一摊）：“我都说了，我怕警察从小就怕，你怎么不信呢？”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第 3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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