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新婚那一天,最忙的是女方家。
晚上,就要准备好各种东西,红箱子、红鞋、红伞...总之是红色的天下。
沐浴、梳妆打扮,换好婚服,新娘就要坐在铺着红色床单的床上等待着新郎。
接着便是亲戚们,在自己的红皮箱中塞压箱底的物件。
阿母牵着自己的手,始终不曾松开。
子琦看着阿母,那种感觉,是心酸中混杂着不舍。
都说出嫁是欢欢喜喜的事情,可真到了自己出嫁的时候,子琦并没有感受到一丝的欢快。
反而是一种油然而生的不安感,一直在笼罩着自己的内心。
那个男人,在三个小时后,就要来了。也就是说,只三个小时后,她就要真真正正成为那家人。
为什么不能让时间过得更慢点?
不安感源自于陌生,可对于宏宇,自己感到陌生吗?
但至少可以说,绝不是熟悉。
那个高大身躯中,一定有着自己从不知道的秘密。可是子琦也说不上来,或者说猜不透,他究竟在想着,还是在隐瞒着什么?
难道他有别的喜欢的人?
这应该是自己能够想到的,最贴切的解释了。
可并没有证据,如果说一个躲闪的眼神叫证据的话,那或许能说得明白。
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自己的胡思乱想中。也许,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就像阿母曾说过的,他从小就没看过妈妈,这样的人,心思总是那么让人捉摸不透。因为他们都会把心思藏在心里,其实说来,也是可怜。
阿爸讲过,有时候,内向其实是自卑的表现。
不过很难想象,这一个高大的汉子,竟也会内向自卑么?
“丫头,在想什么呢?”阿母看着子琦呆呆的样子说道。
“啊,没有没有。”子琦连忙说。
阿母笑了笑,“我的娃我还能不了解么,你是有心事吧。”
子琦低下头,手指头顺着被单上凤的模样描边。
“我当年出嫁的时候,也是像你这样。”阿母轻轻地说。
子琦抬起头,问道:“你当时在想些什么啊?”
“想着啊,我要嫁的那个男人是什么模样来着。”
子琦吭哧一笑,“你怎么连阿爸的样子都不知道。”
阿母笑道:“我那个年代,还不时兴自由恋爱,都是说媒的,领着见一次,差不多的就定下了。”
“那你当时不害怕吗?”子琦问。
“说不害怕那是假的,你想想啊,一个姑娘,今天还是爸妈的孩子,明天就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做妻子了,都有点不安呐。”
“我现在也有点害怕。”
“这就是人生啊,人嘛,总是要做自己不确定的事情,然后才能长大。”
子琦点点头。
“嫁人是一次长大,生了孩子又是一次长大。”
“那什么时候才算是真正长大?”
阿母的眼睛突然湿润了,“傻孩子,有父母在,你永远都是孩子,永远都在长大。”
看着已经半头白发的阿母,子琦抱住阿母,哽咽着:“那我希望我永远都不会长大。”
阿母轻轻地拍着子琦的背,“总有一天你会真正长大。”
“我害怕,阿母。”子琦擦了擦眼泪说。
“是不是因为宏宇?”阿母问。
子琦点点头,接着说:“我总感觉,我和他之间,有种说不上来的陌生感。”
“我感觉在他的心里,不止我一个人。”
“何以见得呢?”阿母轻声问。
“直觉,也不算是直觉吧。有很多时候,我和他在一起,总感觉他心不在焉,而且不敢看我。”
“我害怕他对我并不是真心的。”
“子琦,你记住阿母的一句话,两口子在一起,靠真心话是过不了长久的。”
“每个人内心都有自己不可言说的秘密,这一点,适可而止就好。不要想着要改变对方什么。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在一个度上互相留给彼此一点空间。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变心了,就回家来,阿爸阿母,永远是你最坚强的后盾。”
“我知道了阿母,也许只是我太敏感了,想得这么复杂,也许只是他本身就很内向。”
“宏宇这孩子也很老实,我想不会像你说的那样。即使真的那样,你要学会沟通,一家人之间,没有什么是说不清解不开的。”
“阿母,我晓得,我会的。”
钟声敲响,荡悠悠的声音在耳边回响,让人身子一颤。
已经到了五点了。
阿爸匆匆忙忙走进来,看一眼阿母和子琦,说道,“快准备一下,车一会就到了。”
阿母松开手,整理好被子,“我走了啊,待会伴娘们来陪你。”
子琦坐在床上,点点头,看着阿母离开的身影。
走到门口,阿母还是忍不住回望过去,“乖娃,要好好的昂。”说到这里,阿母赶紧侧过脸,扶着门框,再转过头去时,已然是泪流满面。
鞭炮声响起,已经微微亮的天空,被炸裂的鞭炮皮笼罩,一股向上的带着浓重火药味的烟尘,腾空而起。
领头的桑塔纳汽车,缓缓向这里走来。后面跟着的,是骑着宏宇摩托车的小伙。
早早地,泥土路两旁,已经围了不少的人。
不光是稀奇的小轿车,更是那车队后面整整十二架闪着红光的满堂彩。
地上已经遍布五颜六色的彩纸,临近新娘家门口,缓缓停住了。
人群中发出一波又一波的惊叹声。
尤其是老年人,这规规矩矩的满堂彩,已是多年不曾见到了。
雕龙画凤,九道清漆在薄雾中,顺着晨光四散而来,果真是,光彩照人。
这一幕,就像一场美术展览。一个老木匠手艺的绝唱,此时此刻,无畏地展示在众人眼中。
这一幕,也极给了宏宇面子。
看着周围的人群,那种飘飘然的感觉油然而生。后面的摩托车,也是擦地锃光瓦亮。看着他们羡慕的眼睛,一时生出的快感冲入大脑,仿佛置身于仙地,在受着朝贺。
那一刻,居然很是期待,或者说很是急迫,想象着待一会迎娶新娘的场面。
闹亲的环节,自然是必不可少的。跟着人群看着新郎如何进门,又是如何给新娘戴上戒指,又是如何抱起新娘进车。
大人小孩,嚷叫着,嬉闹着,起哄着,人人都是笑容满面,人人都在拍手叫好。见证了一对俊男靓女的爱情,真的是让旁人羡慕。
这少有的景象,一定会成为村中人最近绕不开的话题。无外是车队多么豪华,家具多么好看,再到讨论新郎新娘,夸他们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再说起双方的家庭,一个老实本分,一个家境殷实。怎么看,都是那么的无可挑剔。
如果再说一点,大概是惋惜宏宇娘走得早,要是能看到今天的场面,任谁父母,也都会流下激动的泪水。
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宏宇也终于扫开这长时间脸上的阴霾。在鞭炮中,在众人的吆喝中,在欢笑中,带着新娘,回家去了。
两个村子隔得不远,但因为抬着家具,本来十来分钟的路程,得要走半个小时。
等车队即将到家时,又是一阵轰隆的鞭炮声。净是手腕粗的大炮仗,响起来,震得人耳朵发疼。亲朋早已聚集在家门口,大人小孩子纷纷捂着耳朵,朝路口看去。
宏宇坐在车里,旁边是披着红盖头的新娘。朝后视镜看去,忽然想起来。那不远处,刚才路过的,是那个上学时让多少孩子害怕的棺材铺。
那棺材铺两旁的树上,也贴上了写着青龙的红纸。
飞扬的尘土淹没了那铺子的影子,像在故意躲避这场喧闹的婚礼一般,也许,他正在自己身后看着自己。
下了车,宏宇抱起新娘,步入堂屋,正对面是早已坐好的阿爸。
新娘落脚,婶子搀着她跨过火盆。
一对新人,站定。
一声清澈且无比洪亮的声音骤然响起:
“一拜天地!”
向天地行礼,此时的宏宇,却无比平静。
“二拜高堂!”
两人跪在阿爸前,阿爸的身后,是阿母的排位。
“夫妻对拜!”
新人对礼,是要碰到头的,说的是头碰头,事无忧。
“揭盖头!”
宏宇茫然地看着四周,他想在这嘈杂声之中,找寻那个人。
婶子看着他呆呆的样子,赶紧喊了一句,“咋了,新郎这是害羞不敢揭啦。”
众人哈哈大笑,阿杰调皮地喊道:“宏宇哥,你再不揭我就来揭喽!”
宏宇冲着阿杰笑了笑,“你这小鬼,待会就让你嫂子打你。”
看着面前的她,宏宇拿起秤杆,轻轻挑起一角,再顺手,慢慢地揭开了盖头。
子琦的头跟着盖头慢慢抬起,那一瞬间,两人的眼神,对住了。
宏宇慌忙地将眼神瞥向一边,轻咳了一声,将秤杆递给旁边的司仪,竟再也不敢看着她。
好似那刚才,自己的所有秘密都从眼睛中传出,被她识破了一般。
“好了啊,现在开席!他婶子,你带着新郎新娘去敬酒哇!”司仪喊道。
话音刚落,小伙子们便端着一道道热气腾腾的菜,“上菜喽!”
婶子拉住子琦的手,“来,乖闺女,婶子带你们去敬酒。”
望向院子里的一桌桌人,却似乎并没有看见他的身影。
同学们都是坐在一起的,可是在同学那桌,并没有子昂。
宏宇的心,开始忐忑起来,莫非他真的没有来?想到这里,悬着的心又低沉下来。
子琦看着若有所思的宏宇,拽了拽他的衣角,宏宇这才回过神。
“傻孩子,怎么呆住了。”婶子边说,边将酒杯递给他们俩。
“先从最长的一辈开始吧。”
“这个是大爷大娘。”
“大爷,大娘。”
“哎哎,好闺女,宏宇啊,两人好好过日子哇。”
宏宇脸红地笑着,“一定一定,大爷大娘你们吃好喝好。”
“你看这娃,长得多标志。”大娘拉着子琦的手,止不住地夸道。
“咱家宏宇啊,从小没娘,现在有了媳妇,你多多调理他,有啥不好的习惯,让他改,知道不。”
“大娘,知道了,宏宇本来就老实本分。”子琦说。
“男人嘛,要多活泼些,也不能太老实了。”
子琦点点头,微笑着看向另一边的宏宇,“我还是希望他老实一点。”
宏宇讪讪地笑了笑,“大娘我会对子琦好的。”
那些话,那眼神,让宏宇心里没底,他现在只想赶快敬完酒,一个一个来,这样就能知道宏宇到底来了没有。
可是他现在,根本不敢正视子琦的眼。
那眼睛,像箭。
一直都是子琦在说着话,宏宇在一旁,倒像个无主的人。就是婶子,也直夸子琦的稳重大方,言谈举止,让婶子更是羡慕得不得了。看着宏宇,又忍不住批评道,“你看看人家子琦,你也别太老实了。”
到最后一桌,是宏宇的同学朋友。大家纷纷打趣着宏宇,说他是我们这几人中最有福气的,娶到了好媳妇。
众人聊的火热,也让宏宇多停留了一会,他在想,再等一等,万一他会来呢?
同龄人之间,毕竟好相处,子琦和他们也说说笑笑,全然没有了刚才的紧张。
看着他,宏宇心中,感到一阵的心疼,也恼火自己,在人前,没有一点男子汉大丈夫的表现。
还是其中的一个同学忽然问起,“哎宏宇,怎么没看李子昂来?”
宏宇的脑袋突然一懵,“李子昂?”
“怎么不记得了?”
“哦哦,是子昂啊。”
说道子昂时,宏宇本来端着酒杯的手,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那种变化,只有极为细心的人才会注意到。
说起来却也好笑,自己一直都记得他叫子昂,竟然连他姓什么差点忘记了。
可再弱小的变化,也逃不开一位妻子的眼睛。
子琦笑着,问那个同学:“子昂?是那个大学生?”那话语中,宏宇听出来了酸酸的味道。
“哦!对啊,子昂是我们班里唯二上了大学的,这一算,也好几年没见了吧。”
旁边的人插嘴道:“我们比不得人家,人家这么忙,也不一定会来。”
“那宏宇和子昂看起来上学时关系不错吧?”子琦接着问。
宏宇的手一紧,酒杯中的酒竟洒出了大半。
子琦冷冷地看着他,又转过头去,和那几位男生聊着,“说来我听听。”
“我以为你知道呢,他们就是...”
刚说到这里,一声极为熟悉的声音忽然出现,“我来晚了,没赶上,车。”
大家顺着声音,转过去,子琦也抬起头,看着桌子旁边,是气喘吁吁的一个男孩。
如果他的头发再长一点,十分倒是有七分像个小女孩一样。
子琦用余光撇着旁边的宏宇,那惊讶的眼睛中,带着期待?还是激动?
说不清楚。
子昂叉着腰,摆摆手,“你好啊,宏宇。”
宏宇的右手,颤抖得更加厉害。那几乎带着哭出来的声音在发出第一个字后,又快速矫正过来。
“你,你好啊,子昂。”
宏宇笑了,那种笑,说不上来有多好看。
如果把嘴角向上就定义为笑的话,那确实是一个标准的笑容。
但是总有些奇怪,那并不是发自内心的纯开心的笑。更像是久经磨难后,已然失去信心的,苦笑。
“呦吼,说曹操曹操到。”子昂向大家打了声招呼,“对不起啊对不起,看上去我还没有来得太晚。”
“坐坐,子昂你坐我这边吧,新郎新娘就等着给你敬酒呢。”
子昂朝子琦笑了笑,“嫂子好。”
子琦也回应着,笑着说,“你好呀子昂。”
“傻啦,宏宇快敬酒啊。”一旁的同学提醒道。
“哎,看我,突然忘掉了。”
宏宇倒满了一盅酒,因为拿不稳,撒了不少。
子琦这时突然揽住宏宇的胳膊,让宏宇惊讶地看向她。
那眼神,就好像在说,这是我的丈夫。
子昂也注意到了这个瞬间,端起酒杯,微笑着,“宏宇,祝你新婚快乐。”
“谢谢你,子昂,没想到你会来,我还以为...”
“我这不是已经来了。”
宏宇点点头,“你不能喝酒,意思一下就行了。”
子昂摇摇头,一个猛地仰脖,脸颊瞬间变得粉红,子昂皱着眉头,将酒杯朝下,“咳,你看哦,喝完了。”
宏宇瞪大了眼睛,不要那两字,在嘴中徘徊,却没有说出口。
“豁,没想到子昂的酒量还可以啊,宏宇,你这得跟上去。”同学们嚷道。
宏宇看了一眼杯中的酒,倒映着自己的脸,模模糊糊。
随后又看向子昂,“我也干了。”
说完,一口酒下去,辛辣的痛,顺着酒的流向,蔓延到全身,让人不自觉打起了寒颤。
“宏宇啊,人家不能喝的都喝了一杯,你这不得喝三杯啊!”
大家笑着,起哄要让宏宇再喝两杯。
子昂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宏宇又倒了一杯酒,迅速喝了下去,又是一阵的痛疼,但是已然没有了感觉,只有麻木的痛。
要倒第三杯时,子琦抢过宏宇的酒杯,看着子昂,“第三杯我替宏宇喝。”
众人嚷道:“还是嫂子酒量好啊!”
宏宇拿起一旁的酒杯,“这第三杯我们敬你。”
子琦看着宏宇,似在埋怨,“你已经喝不少了。”
“哎,嫂子没事,今天是你们大喜事,一定要喝过瘾。”
还没等子琦喝,宏宇又是一杯下肚。
眼前,开始变得朦朦胧胧。
“宏宇,别喝了。”子昂说。
宏宇下意识地点点头,“不喝了,不喝了。”
“子昂啊,子昂,对不起,对不起。”宏宇靠在子琦肩上,嘟囔着说。
“那个你们先喝着啊,我带宏宇先去休息一会,喝了几桌,看来要醉了。”
大家表示理解,看来并没有听见刚才宏宇的自言自语。
子琦搀着宏宇,示意着婶子过来。
宏宇还在嘟囔着,“对不起,对,不起,子,昂。”
子昂看着逐渐离开的宏宇,胃里这时才泛起一阵波澜,赶忙捂着嘴,跑向门外。
“你看看,又喝多了一个,哈哈。”
跑到门外,在屋后面的小水沟旁,子昂再也忍不住酒精的作用,呕吐了起来。
酸味、苦味,混合在嘴里,让人上头。
眼泪也被逼呛出来,觉得火辣辣的疼。
大脑中闪过这些年和他的种种,第一次相识,第一次走路回家,第一次...
而这些所有,在自己当时看来无比美好,视若珍藏的回忆,却在如今,像高度酒精一般,在折磨着自己。
即使尽力想要遗忘,但这酒,已经渗入血液,只能祈祷着依靠时间,来消化这无时无刻的痛苦。
鞭炮声再次响起,预示着婚礼即将结束。
偌大的炮声,响彻在耳边,随着心脏的跳动,砰、砰、砰。
礼成,眼泪的咸味刺痛着双眼,睁不开,看不清。
子昂喃喃地说着:“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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