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小少爷，你想用和平的方式把我赶出去？”那伽冷冷地问。
“我不是小少爷。你不会喜欢这个家的。”利希特意味不明地说了这么一句，突然话锋一转，“你没有动过冷藏箱里的肉吧？”
“我才不会蠢到在主人家生火煮东西吃。”
“我想是这样。”利希特语气柔和，“我会帮你离开这里，你很快就知道为什么了。”
“伪善的家伙，你不如直接报警把我抓起来。”那伽不屑地绕开他，捡起地上的饼干和水。
利希特没做多余的解释，看出那伽对他的抵抗情绪，他识趣地打算离开。但走到伸缩楼梯旁，他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小心翼翼地问：“那伽，阁楼很脏，你要不要来我的房间睡觉？”
那伽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快滚。”
又是一个弥漫着雾气的清晨，奥克斯一家人围坐在餐桌边吃早餐。伊莎贝拉端出一篮子面包、五份洋葱烤肉派和一盘玉米紫甘蓝沙拉。
“感谢上帝赐予我们眼前这些丰盛的美食，愿我的孩子们从中吸收足够的营养，日益强壮，阿门。”一家人牵着手，听着伊莎贝拉虔诚的祷告。
“阿门。”所有人异口同声，拿起了刀叉。
“马上就要到利希特的生日了。”伊莎贝拉说，“宝贝，但愿今年你的病能够痊愈。你一直吃这些没有营养的食物，已经变得越来越瘦弱了。”
“谢谢妈妈，我想治疗还是有些用处的。”利希特面不改色地叉起盘中的菜叶。
“十六岁，可以举行洗礼了。”菲利普的嘴从胡子底下发出低沉的声音，他浑浊呆滞的眼中闪过一缕精光，“只要举行过洗礼，不管什么怪病都会好起来的。”
“哎呀，说的也是，都是因为海伦和约瑟夫不等十六岁就破坏了惊喜，害我差点把传统给忘了！利希特，我的乖乖，不用担心，妈妈会帮你策划一场完美的生日派对，你一定喜欢我们为你挑选的礼物！”伊莎贝拉高兴地将声音提高了几个分贝。
“嗯，我很期待。”利希特笑了笑，捏紧了手中的餐叉。
吃过饭，约瑟夫和乔治被伊莎贝拉开车送去学校，菲利普也穿好工作服出门了。海伦在一楼开着电视跳健美操，她已经不上学了，在附近商业街的餐厅和酒馆打零工。
利希特没有吃完餐盘里的所有沙拉，而是拿了两块面包，倒了杯果汁上楼。
房子的一层有食品储藏室、厨房、用餐区、起居室和主卧，连接着车库。二层有儿童房、桌球室、浴室和储物间，连接着副楼。利希特、海伦与约瑟夫的卧室都在副楼。
利希特听到海伦边做运动，边和闺蜜打电话，于是放心地端着餐盘，再次来到阁楼上。
“那伽，那伽。我给你带了吃的。”他小声呼唤。
“别像叫野猫一样叫我。”那伽从纸箱里钻出来，不满地说，“也别总来找我，容易暴露。”
“家里现在只有海伦，她只专注她自己的事，不会注意到我们的。”利希特将餐盘和果汁递给那伽，“快吃吧。下次我拿点可以囤积的密封零食来，以防万一。”
惨淡的阳光从小窗格照进来，此时，那伽终于得以看清利希特的面容——虽然他看过伊莎贝拉挂在走廊上的全家福，也在这家人出门时隔着窗户瞥见他的身影，但近距离端详到底不一样。
“你的眼睛……”那伽蹙起眉头。利希特昨晚流畅的动作令他完全没有发现他双眼的残疾。
“吓到你了？”利希特用手抚过自己的眼皮，“已经过去好几年了。并不是完全看不到哦，在视野中央，我还是能看见一些光和残影的。但是妈妈不知道这一点。”
他们坐在角落，那伽专心吃着利希特带来的食物，利希特则挨着那伽的肩膀，侧耳倾听他咀嚼和吞咽的声音。
逼仄的阁楼里静静漂浮着无数微尘，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他们并肩坐着，虽然没有说出口，但都对彼此感到一种奇异的熟悉。
为了不让海伦生疑，等那伽吃完，利希特还是很快离开了阁楼。离开前他对那伽说：“有什么需要，可以告诉我。我找本书来给你解闷。”
那伽却说：“不要带书。”
“为什么？”
那伽沉默了一下，才缓缓道：“我不认得太多字。”
利希特面上划过一丝诧异，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下意识就觉得那伽是识字的，甚至应该很博学。
从那伽的声音，以及倒映在他视网膜上极度模糊微弱的剪影来判断，他应该与自己同龄，或者比自己还要小一点。分明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却能够了无痕迹地藏进别人家中寄居，显然是个惯犯了。若不是有苦衷，怎么可能过这种心惊胆战的生活呢？
他对那伽笑了笑：“我一个字也看不见。确实，书本太无趣了，找点别的玩具好了。”
利希特用袜底把楼梯上的灰抹乱，不至于留下清晰的脚印，才端着盘子重新下楼。
海伦躺在沙发上，翘着脚涂红色指甲油，随口问：“亲爱的弟弟，今天胃口很好呀？”
利希特自若地回答：“马上就要举行洗礼了，我不多吃点，恐怕活不到十七岁吧。”
海伦发出清脆的笑声：“看来你对即将发生的事很清楚嘛，我还以为你真的是天使下凡，不食人间烟火呢！”
利希特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在那张如石英雕刻的剔透面容上投下一小片阴翳，他平静地说：“毕竟，我也是奥克斯家的一员。”
海伦一直在家待到了下午三点半，直到菲利普带着放学的乔治回家，她才花枝招展地出门。六点出头，伊莎贝拉也带着约瑟夫回来了。七点整，除了海伦外的家庭成员一起吃晚饭。
深夜，海伦带着一身浓重酒气回到家里，不洗澡也不卸妆，回到房间倒头就睡。
待全家都沉入梦乡，利希特才爬出被窝，那伽也从阁楼钻了出来。他们蹑手蹑脚，像两个梦游的孩子，在老旧的大房子里游荡。
利希特带那伽去食品储存室里掏了好些零食，都是约瑟夫和乔治的心头爱。那伽把其中大多数搬回了阁楼，只克制地吃了点牛肉粒和曲奇饼。利希特问他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那伽有些羞赧地问：“唔……有冰淇淋吗？”
利希特带他去掏了冰箱，结果一无所获。冷藏层很空，利希特的手摸进去，敏锐地察觉到储存在里面的肉已经所剩无几。他的心往下沉了一沉。
“抱歉，那伽，下次我让妈妈买一些回来。”他说。
“不用，我只是随口一提罢了！”那伽也很尴尬。他的原则向来是只从主人家取用维持生命所必须限度的物品，但自从在上一家人的冰箱里找到冰淇淋，他就一直无法忘记那个味道。
利希特轻柔地说：“是我想吃，尤其想和你一起吃。”
白天，那伽能凭借最微弱的光线辨识周围的事物。
但在浓黑的夜晚，这幢大房子阴森扭曲，连月华和星光也拒之门外，不知从哪道墙缝里钻进了凄凄风声，凝神去听，会从风中听到似有若无的哭泣和嚎叫，但再一追寻，那些可怖的声音又不见了，如同人们胆怯时产生的幻听。这种时候，利希特才是通行无阻的人。
他向那伽伸出一只手，作为邀请。
利希特很瘦，长久的素食使他面无血色，连嘴唇也像涂着一层白釉，但更有一种惹人怜惜的美丽。淡金色鬈发垂至肩膀，露出的脸庞与脖颈光洁无瑕。
他的手也修长匀瘦，那伽在副楼的起居室看到过一架钢琴，或许正是供利希特使用的。
那伽迟疑了一秒，才将自己布满微茧的手放进他的掌心。利希特的手很凉，温柔地握紧了他。
他们牵着手，信步将整个房子都探索了一遍。房子隔音效果不错，但走到主卧门板外，伊莎贝拉的鼾声还是如沉雷，轰隆隆地泄出来了一点。利希特告诉那伽哪些角落布置了捕鼠夹，千万要小心，而哪些狭缝是连乔治也不曾注意的，在必要时候可以挤入藏身。
虽然那伽早已大致巡查过一遍，但还是惊异于房屋构造之古怪，以及利希特竟然能将那些布满积尘蛛网的犄角旮旯都如指诸掌。
他们最后回到了利希特的房间，面对面地躺在他的床上。
“那伽，我没有骗你，这里即将发生可怕的事情。你不会想亲眼目睹那种场景的。再过几天，妈妈会邀请邻居来举办餐会，那个时候我帮你从这里逃出去吧。”利希特说。
“你刚才还表现得与我很亲密，现在又赶我走。你这么讨厌我，刚才直接打开大门推我出去不就行了？”那伽气鼓鼓地坐了起来，想要离开。
利希特抓住他的手腕：“不是的。现在出不去。这个房子的门锁很特别，不管是从外面进来，还是从里面出去，都需要钥匙。”他摇了摇头，“而且，就算你撬开门锁，外面蹲伏的狼狗也会发出狂叫，把你咬成重伤。”
“什么？”那伽诧异，“我溜进来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困难。”
“那是因为前段时间家里水管坏了，请工人来维修，你是趁着他们进出的空挡跑进来的吧。这种机会一年也不会出现一次。”
“这是什么话，好像我是个慌不择路的蠢蛋。我是经过观察才选中了这个家，房子大，孩子多，生活条件不差，就算家里有东西挪位了、消失了，或者哪里发出一些声响，都不会引起注意。”
利希特莞尔：“这是你的寄居心得吗，那伽？”
那伽突然恼了，一把甩开他的手，下了床铺。
利希特看不见，但他自有另一种察言观色的本领，见那伽真的生气了，忙跟着下床，想要拦住他。但他刚翻下床，走了两步，便被床脚绊倒，摔在了地上。
“嘶……”利希特坐在地上，捂着膝盖发出痛吟。
已经将手放在门把手上的那伽“啧”了一声，只得返回，把他扶起来，骂道：“什么鬼，你不是很灵巧吗，怎么在自己房间还能摔一跤，演的吧！”
利希特柔弱地被他架回床上，眼眶都红了，泫然欲泣：“我只是太着急了。对不起，你不要生我的气，不要走，留下来陪我吧。”
那伽吃软不吃硬，闻言也不好再乱发脾气，顺着利希特又躺回床上。
“你是因为眼睛看不见所以不能去学校吗？”那伽问。
“嗯，这也是原因之一。”
“那你每天都在家里做什么，不会无聊吗？”
“无聊……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利希特迷茫地思忖了片刻，“我觉得我好像一直在等，等一件事请的发生，或者等一个人的到来。”他那双失去大部分视力的眼睛有一瞬聚焦在了那伽身上，“说不定，那个人就是你。”——所以才迟迟不肯把全部真相全盘托出。
“我？你等我干什么？”那伽撇嘴道，但他的心底却被利希特的话触动了。从一百八十多公里外的孤儿院，一路流浪到这个小镇，难道只是偶然吗？冥冥之中有条看不见的丝线牵扯着他，让他与利希特相遇。
“那伽，你几岁了？”利希特问。
“不知道，十七或者十八，大概。”那伽说。因为营养不良加上经常窝在狭小的地方，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小很多，但利希特看不见，他自己也几乎不照镜子。
“如果我们是两个普通人，在一所普通的学校里相遇就好了。”利希特发出遗憾的叹息。
“你只是看不见而已，想要上学的话应该还是有地方能去的吧。”那伽根据脑袋里为数不多的常识说。
“算了。”利希特微笑，“我现在最希望的是能看一眼你的样子。”
“很丑。小时候的事情我记不清了，从有记忆开始我就住在孤儿院，那里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叫我怪物、吸血鬼。”那伽平铺直叙道。
“那他们一定比我更像盲人。”
“嗤，你又没见过我，怎么知道他们说的不是实话？”
利希特轻轻将手抬到那伽面前，问：“……可以吗？”
那伽没说话，向他凑近了一些，主动将额头贴在他的手心。
利希特的手指微微一颤，小心翼翼地从那伽的额头摸到眼睛，那伽的睫毛像小鸟的羽毛擦过他的指节。他的食指顺着那伽鼻梁的弧度，从眉心滑到鼻尖，又用双手拢住他的脸颊，珍而重之地、试探地拂过那伽的嘴唇，干燥而柔软的触感，叫他脸上隐隐发热。
他仿佛在触碰世界上最珍贵的艺术品，又像对教堂里的神像一见倾心，趁所有人不在，潜入神圣之地，亵渎地爱抚大理石雕像。
“够了。”那伽被摸得有些不自在了，掰开利希特的手，“你该睡觉了，天都快亮了。”
利希特乖乖收回手，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他从方才的描摹中发现，那伽的脸很小，有着秀丽的轮廓线条，似乎和普通的欧洲男性面部骨骼特征并不相符合。
他猜测，这是一个来自东方的漂亮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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