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的夜晚，星星被乌云遮得透不过气，外面的虫叫声听起来闷闷的，声音不大，以至于周小乐惊醒时第一时间都没注意到外面传出来的动静。
他单手撑坐在床上缓了一下神，身边半个床铺传来冷意，他转头看向窗外，有一道身影在窗纸上闪过。周小乐起身披了件外衣去开门，只见许关正在院子里练武，动作简单，都是些花哨的招式，说是练武，但更像是舞剑。
许关挑起一个漂亮的剑式，鞋头扬起足跟点地，身体顺势转了一圈，剑身从底下抄上去，最后往前用力一刺，最后收势停在额前，“小时候，父皇出征，皇子们需在殿前舞剑送行。”
他说完，剑尖往天上一刺，而后划一个半圆定在侧方，手腕画圈甩剑身体跟着往前，“我第一次学武，便是学的这个，那时候觉得很开心，后来才知道这是请神舞剑，与练武没有关系，为此还失落了一段时间。”
周小乐侧身靠在门框上看着他，许关继续说：“不过后来开始学剑，发现有些招式竟是有些许相似。”
“你几岁学武？”周小乐问他。
“君子六艺，皇子们三岁便要进武院学习，但……”许关掌心向上，身体好似站不稳往一旁倒去，在即将倒下的时候又转身稳住了身形，“我那时书院武院去得少，真正学武，是莹娘娘仙去前托赵尚教授我与主上武艺，那会已近十五。”
“这样算起来，习武三年多。”周小乐站累了，索性坐在门槛上，单手托腮继续看许关舞剑。
“学武时日不长，只好每日苦练，才堪有今日的成果。”
“刚刚的请神剑舞，能不能再来一次？”周小乐换了个手托腮，笑吟吟地看着许关。
许关闻言立即换了一个招式衔接请神舞的起势；舞剑在舞不在武，更讲究招式的节奏与招式是否漂亮，是否能感动上天，是否能众神护体。
周小乐第一次近距离看舞剑，周围没有鼓声没有琵琶，但有夜间长鸣的虫鸟合奏，使得这一场剑舞格外精彩。
这舞如此虔诚，希望能真的请到众神护体。
这一舞舞毕，许关挽起剑花收势，长身立在院子轻声喘息，与坐在门槛上的周小乐对望不语。
一时之间，院子里只剩虫子在叽叽喳喳。
“乐哥儿，”许关终于开口，“我想上战场。”
周小乐并不意外，从知道狄玏受伤开始，他就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天；清南城的守城军一日不倒，府城内的人就一日不需要上战场，除了那些想要趁机挣前程的人，大多数人都不会选择这条路，毕竟他们只是些泥腿子，拿了刀上战场胆子大的还能有机会杀人，但胆子小一点的，面对那些训练有素的士兵，他们活命的机会并不大；因此虽有人自愿从军，但狄玏也会将这些人安排在后方，经过训练之后才会把人往前线调遣。
这是普通百姓的选择，但许关不同，他是普通百姓，也曾是先帝第二子豫王。
周小乐一直在等许关说这句话，此时听到，说不出是松口气，还是揪起心，但无论内心的心情如何，他都愿意一直给许关支持，就像许关一直以来做的那样。
“愿众神佑你平安。”
当狄玏知道许关要参军时，大笑了三声，原本在床上躺得好好的，他非要挣扎着起来，最后扯着伤口，又倒了回去。
“你小子终于想通了！”狄玏拍了几下床榻，大喊：“你这厮武艺好，不参军可惜了！”
许关说：“只是这阵子，战事结束后，我还要回去继续养猪。”
“……”狄玏笑容一僵，“守城军跟镇守边关的大将军虽然没得比，但有官职，也是一个不错的前程嘛！”
“不了，”许关摇摇头，回道：“还是打猎养猪的生活适合我，入朝为官挣前程不是我心中所想。”
“许关养养猪，我卖卖肠粉，多合适！”周小乐插话。
狄玏迎面一个暴击，感觉伤口真疼啊……他劝不动也就算了，他摆摆手，说：“罢了，各人所求不强求，若是之后还继续养猪，守城军的食材就从你这进货了！”
许关笑道：“好。”
“你刚参军，副将是不太可能，做个将领还是绰绰有余的。”狄玏笑容一敛，正色道：“这几日没有应战，城内百姓想必内心慌乱不少吧？”
周小乐说：“城内什么声音都有，不过局面还好，府衙内有好几位大人出来安抚，城内百姓询问消息的人比之前少了。”
“将军——”几人正说着，营帐外有将士通报，“敌军停在城外！”
副将过去掀起帘子让人进来，“又在城外骂呢？”
那名将士面带尴尬：“……是。”
副将怒道：“骂了好几日，来来回回就那几句话，听得耳朵起茧子！”
狄玏对此习以为常，这种阵前骂战是开战必备；开战冲锋之前，双方都会派好几个嗓门大的，上到主上王爷，下到一兵一卒，都要骂个遍，骂到最后看谁先忍不住，忍不住的一方就先冲，另一方也不甘落后，一场大战便是这样打起来的。
冷兵器的时代，拼的就是谁的血条厚，一刀砍不倒，反手便能将对方反杀。身着铁甲，头戴铁盔，但为了身体的灵活，身体各处关节并不能全面防护，因此这些地方就成了软肋，只要往这些地方捅，一捅一个准。
周小乐是从核武器时代穿过来的现代人，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只在历史频道或者古装电视剧看到过，而且还是隔着电视看，并没有亲身经历，亲眼看着人与人之间的肉搏战，是这么凶狠与血腥。
他站在城墙上，双手扶着城砖，十指扣紧转头，手背上的青筋具现，伸直了脑袋仔细寻找许关的身影；很快，他就在前列偏中间的位置看到了他身着盔甲，背部挺直，手握长刀的背影，在一众将士里，只有许关，是周小乐仅靠背影就能认出的人。
一瞬间的念头让他不知道给跟菩萨祈祷还是跟老天爷祈祷，他甚至在念头与念头的缝隙里想到了要不要向上帝祈祷：他只求许关能平安无事。
他看着城门下两万守城军与十万敌军对峙，双方在阵前叫骂，恨不得一句话喷死对方。叫骂的人怕不是专业对骂的，即使隔得这么远，周小乐还是听到了他们的怒吼。
“尔等宵小！还不速速投降！此时投降，王爷念在同胞之情，定不会追究各位——”
“放你的狗屁！”守城军的副将骂得干脆，“什么狗屁王爷？现在你们都是反贼！诛九族的罪孽！不如你们投降，我等念在同胞之情，替诸位向主上求求情，饶你们一条狗命！”
“竖子猖狂！”
“反贼找死！”
……
“他们还需要骂多久？”周小乐悄声问一旁的将士。
那将士回道：“现在未时一刻，还需再骂一刻。”
周小乐嘴角一抽，“为何要骂这么久？”
“骂得越久越兴奋。”
周小乐心想不如双方就这样骂骂算了，动刀动枪的多不合适，还容易出人命。
他这一念头刚起，敌军突然歇了声响，阵前一列将士从中间往两边扩散，一辆前后左右插着四面旗子、八匹马拉着的大型马车从后方驶过来，前头的士兵提起兵刃纷纷避让。这辆马车来得突然，让阵前的守城军停了骂声，握紧了手中的兵刃。
两万将士将武器横在身前，盾牌护在阵前，所有人严阵以待。
“这人……是谁？”周小乐的问话只得到了将士的摇头，这么多日以来，将士们也是第一次见这辆马车。
周小乐的疑惑没等多久就被解开。只见那辆马车一路驶到敌方所有将士的前面，马车停下，里面出来一人，身长八尺，身着玄色铁甲，头戴金冠，腰间配着两把长剑，不怒自威。即使隔得远，周小乐还是从他的气势感觉到此人定是不一般。
只可惜隔得太远，并不能瞧清楚此人面貌如何。
“毅王亲临，尔等还不速速归降！”方才叫骂的人长唱这一句，表明了此人的身份。
怪不得此人有如此威严的气势，原来这就是传闻中大虞国的异姓□□王。
毅王的到来使得守城军众人慌乱了一瞬，但随着副将举剑怒吼，引起的骚乱渐渐消失，随之便是重赏之下的蠢蠢欲动。
“各位将士！咱们打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反贼毅王，此番有谁能取反贼的项上人头，这一辈子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好事儿！各位将士还想后退吗？给我杀！！”
副将不等那劳什字毅王说话，提起刀驾起马，率先冲了出去，身边的所有将领在他话音刚落时也一道冲了过去，身后两万将士整齐跟上。
大战一触即发。
守城军有城墙作为掩护，可在城墙上万箭齐发，只要下面的将士后撤，城墙上所有将士紧绷的弓便能松手，上万支箭从天上射下，让逼近城门的敌军不得再前进。然而这样的方式有好有坏，毕竟箭矢不认人，有时候也会伤及自己人，只是特殊时期，众人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
“许夫郎，若是顶不住，可到后方歇息一下！”射箭的将士抽空对眯着眼的周小乐喊道。
“不用！我就在这看着！”周小乐也喊道。
“成！小心些！他们这次没放云梯，城墙上还算安全！”
城墙上是安全的，但城门下的众将士就是在用生命拼杀，见了一个杀一个，见一双杀一双。
许关的功夫在众将士中出类拔萃，他一招一式都没了那天晚上舞剑的影子，全是不留活口的招式。周小乐也是这时才真正明白，许关学的武艺里面，一招毙命才是他学武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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